卫湘被姜寒朔搀扶着坐到茶榻上时浑身都在战栗,似激动、似狂喜,又似怨愤;继而又垂下泪,似是笑出来的,又似因极致的痛苦。
姜寒朔本想催问姜玉露之事,但见她这般激愤,纵有万千话语也强忍住了。这般耐心地等了很有一会儿,他才轻声细语地添上一句:“你说她不肯让你见我......为什么?”
卫湘犹在啜泣,一方杏色丝帕被她紧攥在手中,仅仅探出的那一个角已被泪水浸透了。听姜寒朔这样问,她抬头怔怔望着他,满目困惑地问:“她不曾与你说过?”
姜寒朔摇头:“不曾。”
卫湘沙哑地“哈”了一声:“她觉得我不会喜欢你......又觉得我嘴巴刻薄,唯恐我语出伤人。”
她边垂泪说着,边不动声色地静观姜寒朔的反应,果见他眼底一颤,一如她所料的那样。紧随而至的便是喜悦,兼有几许难以遮掩的不可置信。
姜寒朔薄唇翕动,眉头搐了又搐,终于痴痴道:“她......这样想?”
??哈,这话可真委婉!
卫湘面上哭着,心里窃笑着,暗暗将这一句解读为:她心里有我?!
她便泪汪汪地望着姜寒朔,满面纯善地点头:“是,露姐姐说......你与她是同乡,这么多年你们相互扶持,说......说我伤谁都好,却绝不许我冲着你去。”
这话俨然就是在说:是,她心里有你。
姜寒朔蓦然跌退半步,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若说适才相认时他就已被痛苦包裹,此时的他看上去便已如同被痛苦纠缠千万年之久了。
他嗓中迫出一声哑笑,停顿良久又是一声,望着卫湘的目光像在看救世的神明一般,复又呢喃道:“我以为......我以为她心里只有你。”
“这叫什么话......”卫湘轻声嗫嚅,借着拭泪低下头,避开了姜寒朔的目光,“男女之情与姐妹之情......是不一样的。”
她想,她这一世都不会告诉姜寒朔,姜玉露说的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男人罢了,我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说了千遍万遍,他也不肯听。如今我对他都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见他?”
姜寒朔半晌不语,卫湘知他需慢慢消解心底的震惊与激动,便自顾抽咽着,好似自己也在消解情绪。
姜寒朔呆立在那儿,几乎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般。
直至某一个刹那,他如触电般从梦中惊醒,恍然发觉自己还在卫湘面前,这才顾上再行追问:“那......她究竟怎么死的?”
卫湘却摇了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姜寒朔皱了眉:“你可知我为何来见你?”
卫湘抬眸看他,他也不必她开口问,就给出答案:“我要为她报仇。”
“那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她还是摇头,口吻更比方才多了许多执拗,“因为露姐姐不会想让我告诉你。她说你是个傻子,会为她撞得头破血流,可那是她不愿看到的。
姜寒朔深深地吸了口气。
卫湘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只怕堪比又一场美梦了。
而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卫湘见姜寒朔久不再言,忽而显出不耐,站起身,厌烦地将他往外推:“你走吧!便是再如何问,我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你倒也不必担心她枉死,因为我自会为她复仇!你只消安心等着,自会看到结果!”
姜寒朔虽生得也算人高马大,但并不敢与她硬挣,便就这样被她推向了门口。听到后半席话,他回过头,屏息探问:“你会为她报仇?”
“自然!”卫湘黛眉紧锁,“不然我进这劳什子后宫做什么!凡欺负过她的人我都记着呢,日后迟早要拿命给我还债才好!”
姜寒朔眼中涌现异彩,这异彩令他那张老实的脸都显得明亮了些。可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什么,又见自己已离门前屏风只余几步,更定住气,咬牙道了声“好”,又意有所指道:“娘子既心情不佳,微臣过几日再来请脉。”“
“你莫要再来了!”卫湘负气地用力一推,遂不愿再理会他,就此转过身去。
姜寒朔看着面前故作坚强的背影,不自禁地泛起笑,低眼长揖:“微臣告退。”
卫湘应也懒得应一声,只以冷漠应对。继而闻得房门一开又一圈,她就在心底数起了数,默数到十,暗想姜寒朔该走远了,才回身绕过屏风,透过门上的韧皮纸去看门外。
门外果然已不见姜寒朔的身影,亦不见任何一个宫人。可见琼芳觉出她有不可为外人知晓的话要与姜寒朔说,将宫人们都支远了。
她于是折回茶榻上安坐下来,坐了足有一刻,琼芳带积霖一并回来了,关好房门,压音与她禀说:“奴婢问过轻丝了,她说木莲没细说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嫌在褚美人身边当差已没有出路,想另寻前程。
卫湘将手肘支在榻桌上,食指一下下地用力按着太阳穴:“你适才说………………木莲是自请侍奉褚美人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掌印的人?”
“初时,或也算是吧。”琼芳束手躬身,“只是便说这‘初时’,她也的确与褚美人更加亲近。现如今……………褚美人既与掌印撕破脸,她自然便不算是了。’
卫湘嗤笑:“那这人的话,我便是一分也信不过的。”说着一睇琼芳,“但我又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也无非就是那些个主意。”琼芳神情淡淡,积霖抿一抿唇,小心道:“单凭那三十板子的仇,掌印也不会放过褚美人的,娘子不必为她伤神。若是不放心......不妨给掌印递个话,连木莲一起收拾干净,也就罢了。”
卫湘自知积霖这话有理,却未做理睬。
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大智慧,可她如今并无这样的魄力。所以,她对谁都疑三分,宁可自己费些力气,也不愿多个把柄在容承渊手里。
又何况………………若她费些力气,便能一鱼两吃呢?
那当然比请容承渊吃鱼要好!
卫湘想得自己发笑,悠然盘算道:“不论她打的什么主意,哪怕真是想另寻出路,只消念头动了,就没道理轻易放弃。琼芳,你近来多出去走动好了,让她‘偶然碰上你,才好成事。”
琼芳凝神:“娘子的意思是,若她要请奴婢吃茶,奴婢也去?”
卫湘一哂:“她总不能直接毒死你吧?”
琼芳失笑:“那自是不能。便是能,毒死奴婢又值什么呢?”
“所以嘛,那就安心去。”卫湘耸耸肩,“甭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面上总归是有求于你,那端出的茶自是最好的,你多吃两盏,就算咱们赚了,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语气里带着平日并不大见的俏皮,听来全然不似在做谋划,或者说,若用这等语气说出阴谋,好似听来有些太兴奋了,兴奋到不合时宜。
卫湘的确是兴奋的。
在姜玉露刚离世那会儿,她明明对一切都很恐惧,但现在历经三两个月的光景,那种恐惧不知何时已经离她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兴奋感。这种兴奋里固然带着一点儿因看到复仇希望而生的快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杀戮的兴致勃
勃。
……...这让卫湘忽而觉得,姜玉露的死固然改变了她的一生,但那或许也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开始怀疑,她或许本就不算是个好人,至少不算是个“安分的人”。从前平淡的生活虽然也是弥足珍贵的,现在想来却有些太没滋味,如今布满荆棘的路倒让她心潮澎湃。
琼芳得了卫湘的话,往后几日都常出门。为免露出马脚,每每出去也都真要寻些事做,要么是拜访旧日的姐妹,要么是替卫湘去六尚局寻些东西,总归并不会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如此也就过了四五天,她果真便碰上了木莲。
这晚皇帝恰好并未歇在瑶池苑,琼芳回来见卫湘正在妆台前卸去珠,便递了个眼色,示意侍奉在侧的积霖与廉纤退了出去,自顾一边帮卫湘梳头,一边压音笑道:“奴婢刚从木莲那儿回来。如娘子所料,茶真是好茶,今年新下的西湖龙井,拢
共也没有多少。“
卫湘从镜中觑着她,笑问:“她说什么了?”
琼芳叹道:“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说褚氏近来病得愈发重了,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睡,醒着的时候不过两三个时辰。而且......”琼芳低了低眼,“醒时还常话里话外地诬陷掌印,宫人们劝也劝不住,个个都怕会受牵连。”
卫湘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能想到褚氏醒时的“诬陷”会说什么??无非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病不对劲,骂容承渊害她。但容承渊既敢动手,必是拿准了不会有其他人给褚氏撑腰的,自然也有把握不让这些闲言碎语传出去。
只不过这是不是“诬陷”,无论她还是褚氏,心里自然都有数。
琼芳继续说:“木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则若褚氏殒命,他们便都要回尚宫局等着另行分配,想碰上一个好差事不是易事;二则,若褚氏一时并不咽气,一味这样拖着耗着,那就更可怕了,他们都只能守着那鬼地方掰着指头过日子。”
卫湘挑眉:“鬼地方’?这是她的原话?”
琼芳摇头:“她的原话是‘死人屋子‘。”
“竟还要更难听些!”卫湘忍俊不禁地笑了,但转瞬便收敛住,“既是旧日好友,又是她主动追随,再怎么样也应有些情分才是,说出这样的话就太过了。”
琼芳轻哂:“她们一味地想把路铺成,难免顾头不顾尾,戏也就难以周全了。”
卫湘只在想:褚氏的蠢倒是一以贯之。
先是因为一点钱财私利就想对她杀之而后快便罢了,如今又做这样一场拙劣的戏想让她入套......莫不是觉得她死了,容承渊无人可用,便只能寄希望于褚氏这已失宠的“旧人”?
比蠢更可怕的,就是明明蠢还爱打算盘!
琼芳探问:“娘子打算如何应对?”
卫湘淡笑:“若只一个她,本不值得应对,不过我正有更要紧的事,倒用得上她。”说罢收敛笑意,神情郑重,“这事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个太医问问,就说我素来体虚,但此时又风寒刚好,有没有什么进补的方子是万
万碰不得的。记着,莫要找那日来请过平安脉的姜寒朔,却需让他知晓此事。’
琼芳凝神:“娘子是想请君入瓮‘?“
卫湘颔首:“正是。木莲那边你也需得好生相处着,且先只管对她摆出为难,让她再磨你几回,你再松口。”
“奴婢有数了。”琼芳领了命,于次日就去了太医院。见姜寒朔正当值,她就寻了位离姜寒朔不远的太医,明言自己是“瑶池苑卫御媛跟前的“,而后便说了卫湘嘱咐的话。那太医知晓卫湘得宠,自是用心给了一番医嘱。
同一时间,卫湘又去见了容承渊。
容承渊那顿板子挨得着实不轻,将养了这些时日,如今也就才能勉强下床,想独自走动都还不能,要么得有两个小宦官一并搀扶,要么一人独自搀扶,另一边就得扶着墙。
卫湘进屋时,他正这样扶着墙活动,卫湘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顺理成章地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榻桌上,道:“小厨房新做的鸽蛋炖乳鸽,我瞧着清鲜不?,送来给掌印补身。”
容承渊想起她上次那道燕窝鸡片豆腐汤,心下戏谑地想:哦,又是个顺水人情。
但他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只往卧房中央挪了几步,手在那张酸枝木餐桌上支稳,便摆摆手,让搀扶他的小宦官退了出去。
屋里另几位候命的宦官见状,自然也退出去,容承渊长?口气,打量着卫湘:“娘子突然登门,想是又有要事?”
“我......”卫湘一时被他问得卡壳。
她的确是有事才来的,但原本她“有事说事”也没什么,现下被他这样一说,却显得她“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起来,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哈哈哈哈!”容承渊见她果真局促,心里莫名畅快,毫不委婉地放声大笑。
卫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想立时告辞,却知这忙唯他能帮,只得硬着头皮道:“掌印肯不肯帮我?”
“帮。你我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能帮自然要帮。”容承渊答得爽快,脸上那不失意的笑犹在,“且说来听听。”
卫湘的羽睫低了低:“我想跟掌印求个东西??这东西一则不能记档,二则要瞧着像药,但不能真的是药,得对身体无害,三则还得罕见,不能教人轻易识出来。”
容承渊听得心生新奇,支着桌面往她那边挪了几步,又因离不开这桌子,只得在与她最近的那处边缘停下来:“做什么用?”
卫湘想了想:“现下还不便说。”
容承渊挑眉:“信不过我?”才四个字,他脸上那种新奇就已尽消了,转而全是不满,“那就莫要找我帮忙。”
卫湘抿唇:“掌印总会知道的。”语毕便看着他,盼他能松口,但他也只看着她,俨然也在等她松口。
可她的的确确是信不过他的。他权势滔天,她便是知道他再多秘密也难伤他分毫,反之则不然。他想悄无声息地要她的命太容易,她不得不有所保留。
尤其这关于姜寒朔的局,若容承渊知道得少些,她有个信得过的太医,或许就多一条退路。
再者,她也想借此让他知道,她与他当是盟友,而非仅仅是“她为他所用”。她会对他有所保留,今日是,日后也是??这一点用今天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向他表明,总比拖到日后有大事要好。
可容承渊毫无松动的意思,只看着她,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了好半天,谁也不退。
在长久的僵持里,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卫湘心里矛盾几度,终是将心一横:“是我不该搅扰掌印安养,先告辞了。
语毕她颔了颔首,提步便走。容承渊眉心狠跳,一记眼风扫过去,脸色已然铁青。
奈何她全未回头又走得极快,转瞬就已绕过门前屏风,不见踪影,自也没察觉他的恼意。
容承渊复又兀自在那儿站了良久,直至怒极反笑,笑音一声一声,在恼怒之外,他还觉得荒唐。
??明目张胆地这样瞒他,她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气得切齿,不经意间又看到茶榻上那盏鸽蛋炖乳鸽,顿觉更不顺眼,冷笑扬音:“来人!”
外头候命的宦官忙进屋听命,容承渊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喊张为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