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候命的宦官忙进屋听命,容承渊的每字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喊张为礼来。”
卫湘回到瑶池苑,正思量没容承渊那儿要来东西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进了屋来,欠身道:“娘子,琼芳姑姑回来了,还带了位太医......就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位。”
卫湘没想到姜寒朔会来这样急,不觉一怔,心下又觉好笑,面上只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傅便退出去,不多时,姜寒朔便独自进来了。卫湘见状知是琼芳有数,已屏退旁人,便望着姜寒朔道:“你怎的来了?”
姜寒朔闻言站定,二人间尚余约莫一丈之遥,他蹙眉静看着她:“御媛娘子差遣宫人去太医院问药何不来问”
卫湘别开眼睛,口吻僵硬地反问:“都是太医,为何偏要问你?”
姜寒朔上前半步:“娘子风寒痊愈已有半月,问这子必不会是为自己!这一点能想到,旁的太医必定能,娘子如此自作聪明,小心惹祸上身!”
“自作聪明?”卫湘幕回过脸,定定地盯着他,声音清亮,“自作聪明?那姜太医想让如何做呢?露姐姐在世时就不肯给你招惹半点麻烦,如今她尸骨未寒,便要啦你一同淌这浑水不如那如何对起她!”
她说到后面,语声愈发高了些,胸口的起伏激烈许多,可见情绪激动。待说完,她勉力沉下一口气,复又冷道:“你快走吧!日后都不要见了。要做的事,都不必你来操心!”
“如要做的事,不必娘子操心。”姜寒朔的语气一如她一般坚定。
卫湘对他怒目而视,他却不惧,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这原就是想做的,并无什么你拉消浑水的事,你亦不会对不住玉露的在天之灵。
卫湘嗤笑:“却不这样想。”
姜寒朔神色毫无动摇:“你合力做一件事,好过各做各的,至少不会为了自己的谋算拆了对的台。”
卫湘微微一滞。
她自听出,姜寒朔这话既是忠告,有威胁??他如何会“为了自己的谋算拆了对的台“呢?无非两可能罢了。
一则是双互不通气,便难免在自己事时坏了对的事,自己却毫无所觉;二则便是他在逼她,若她不与他结盟,他便要暗中拆她的台了。
卫湘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忠厚老实的面孔,心下并不认为他做出这样的事,但即便如此,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安心了许多。
前路布满荆棘,她身边的人多少有点魄力和狠劲儿好。
卫湘便不再步步紧逼,说出的话虽还冷着,神情却松动了,显无奈:“你实在不该这样逼。
姜寒朔摇头道:“想为玉露报仇,想你这她所在意的人好好活着。”语毕他上前,袖中取出一页纸笺,放在她手边的榻桌上,“褚人的脉案看过了。这子里都是上好的补药,但若褚[人喝了,只消一顿,便会虚不受补,气血两亏。若赶上月信,
更会淋漓不止,如同釜底抽薪。”
他倒准,可见不是蠢人。
卫湘心里对他愈发满意,手却并不碰那口子,似是带着抵触,十分勉强地说了声:“多谢。”
姜寒朔续说:“这药亦适合娘子冬日进补,臣可每日为娘子煎了送来。”
想真是周全。
卫湘唇角终是转过笑意,颔首说:“好。”
“臣告退。”姜寒朔一揖,告退离去。卫湘并不懂医,因而无意看那口子,在他走后便药拿起来,原想烧了安心,忽而心思流转,便站起身,收进了妆台抽屉里去。
姜寒朔走后不久,琼芳打帘进了屋,与卫湘说:“娘子,宋玉鹏来了。”
卫湘一愣:“好耳熟的名字,是谁来着?”
琼芳笑说:“容掌印的二徒弟,说是张为礼遣他来的。”
卫湘知容承渊徒弟众多,排上号的几位有一算一都是令宫人敬畏的大宦官。现下这“二徒弟”由“大徒弟”遣来,多半是容承渊有要事,张为礼却又当值,因此差了他。
卫湘想着早些时候与容承渊的僵持,一时猜不透来者何意,不免心神紧绷,沉息道:“让他进来。”
琼芳福了福,自退出去请人。只消片刻,卫湘便见宋玉鹏进了屋,手里捧着一黑檀木托盘,盘中放着四只瓷瓶,皆以蜡封着口。
宋玉脚托盘放到茶榻上,恭敬地一揖:“御媛娘子安。”
卫湘观其色听其音,觉这人皮笑肉不笑的,心里发怵,紧张多了些:“这是什么?”
宋玉鹏皮笑肉不笑的意味更深了些,有些尖细的声线让人不适:“掌印说是娘子找他要的东西,差奴给娘子送来。”说着便抬起双手,左手轻撩着右手袖缘,以便右手露出,一一指着同卫湘介绍,“这是玫瑰清露、木樨清露、玉兰清露与栀子清
露。饮之清新怡人,但都说不上有害有益,夏时冰镇一下,或可开胃。”
卫湘听他这样讲,知是容承渊打算帮她了,稍松口气:“可是稀罕东西么?”
宋玉鹏垂眸笑言:“是江南进上的,如今这宫里只有谆太妃用,旁人都不大识。若再调和在一起,就更无人认识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卫湘心下安想到自己适不肯退让的强硬,不由对容承渊心生感激,深深颔首:“请多谢掌印。”
宋玉鹏却说:“娘子不必言谢。掌印说了,您既什么不肯同他讲,这一事上,您与他便算不哪‘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为您办了这事,当算是您欠了他一人是。”
他有意说?腔拿调,加之嗓音微尖,直听卫湘头皮麻了一阵,强笑一声:“......应当的,改日掌印若有用着的地必定......”
宋玉鹏挑眉打断她的话:“不用改日,掌印今儿就有用着您的地。”
啊?
卫湘哑心跳怦怦重了两声,佯做镇定:“却不知是何事?“
宋玉鹏愈发地抑扬顿挫起来,眉飞色舞的,腔调比唱戏更浮夸些:“掌印如今的情形您瞧见了,且要费心养呢。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生病格外容易,动辄便要起烧,累胃口不甚好??”
卫湘本就不安,自是心急想结果,见他这般卖弄,眉心直播:“究竟要做什么?”
宋玉鹏见她不耐,终是收敛了,陪着笑揖道:“掌印说您前做过一道粥,瞧着就清爽开胃,他想尝尝。娘子若能亲自下厨,便是还了这人情了。”
......**?
卫湘心知容承渊绝不是什么善类,因而疑窦横生,紧盯着宋玉鹏,想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只这样?”
宋玉鹏还是副笑模样:“只这样。”
??卫湘觉后背一阵阴凉!
看着宋玉鹏那张笑脸,无数的猜疑在她脑中炸开,弄不清容承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只觉不可能这么简单,可他究竟用意何在??是想借故害她?那没道若他真要计较,完全可以让她和褚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病重。
况且,她虽对他有所隐瞒,却在他面前直接摆出了这份隐瞒。这不失为一种开诚布公,他该明白她要做的事对他无害。
至于她留着的那点秘密,宫里谁能没有秘密?她想他堂堂一咩印总不至于那么天真,不该那么小心眼。
可万一他就是小心眼呢?
卫湘心乱如麻,宋玉鹏见她只坐在那儿不说话便道了告退,她并无反应。
仔细想来,就连被王世哪老东西觊觎的时候,她好像未曾慌乱到这种境地过。
琼芳见宋玉鹏走了,便院子里进来,见卫湘枯坐在那儿,双目无神,她不禁诧异,上前几步,复又观察一番她的神色,小心询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琼芳。”卫湘触电般回神,看一看她,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不懂容掌印什么意思,你帮回想一想!”
琼芳怔忪不解,卫湘定一定神,与她说起了宋玉鹏提到的话。
现下在这瑶池苑里,除却关乎姜玉露的过往,她对琼芳几乎毫无隐瞒,这是出于信任。此时说起这些却与信任无关,只因渴求一答案,此外便是因为心慌,下意识里期盼琼芳与容承渊过往的私交能有些用场。
琼芳听完哑半晌,见卫湘姣好的容颜都因此发白,扑哧笑了:“娘子......”她反握住卫湘的手,安抚道,“奴婢听着,掌印这是与娘子逗趣呢。”
“逗趣?”卫湘觉这两咱被安在容承渊身上实在匪夷所思,眉头便蹙更紧了,“性命攸关的事,你休要哄。”
“奴婢没哄娘子。”琼芳又笑两声,见她当真不安,便不再以口舌解释,只说,“要不奴婢陪娘子再去见他一趟,若奴婢说没错便罢了,若真有什么,奴婢与娘子一道求掌印容情?”
“好。”卫湘想想没别的子,便命人收了那四瓶香露,起身往外去。琼芳跟着她,出了房门却见她并不往外走,只往后院去,不由困惑,“不是去见掌印?”
“给他把粥熬了。”卫湘黛眉紧锁,心想若真有麻烦,求人就有人的样子。
这厢下锅,皇帝就到了。寻来小厨房禀话,卫湘只命琼芳替她盯着粥,自己匆匆前去迎驾。
她进屋时,皇帝已坐在茶榻旁,榻桌上别无他物,只一本册子,册子里是她抄录的诗词。
这本就是卫湘着意放在那儿的,因而不必慌,便笑着上前见礼。
楚元煜放下册子,伸手扶她,随口笑问:“大冷的天,你出门了?”
“没有。”卫湘衔笑摇头,就势坐到他膝上,柔美环在他的颈间,温声道,“褚姐姐病久了,听闻近来愈发虚弱,偏还更没胃口。这样下去哪还有力气养病?臣妾便想给她制些开胃的吃食出来。”
这话让楚元煜十分意外,打量着她问:“你不生她的气了?”
卫湘黯?低眉:“那日......是臣妾太激愤了,后来静下来想,褚姐姐多半只是听了这事便随口说与陛下和臣妾听,并无偏信的意思。更何况既是宫中姐妹,便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哪有为这点小事计较的道臣妾如今只盼姐姐能早些病愈好。”
楚元煜心里早已没有褚氏这号人,闻言只笑了笑,抚过卫湘脸颊的手倒分外温柔:“小湘心善,但愿旁人都能明白你的心。”
“......那倒不重要。”卫湘嗫嚅着低下头,“臣妾只求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她偷觑他一眼,红着脸靠向他的胸口,“只要陛下明白臣妾的心便是,旁人再没有一要紧的了。”
这话自能令人心情大好,楚元煜搂住她,五官都变柔和,俯首吻在她额上:“朕当明白你。
卫湘更显羞赧,楚元煜看着怀里的人,久久挪不开眼。好长一段时间,他便这样待着,无所事事,连话不说。时间在他之间静静流淌,卫湘暗想,这倒是岁月静好之态。
此时离晌午用膳已不太久,中午他自是歇在了这里。午后因皇后那边有嫔妃省亲的事宜需要商议,他便去了长秋宫。卫湘在他离开后忙赶去小厨房,琼芳早已白米粥熬好,只余小油菜要等临出锅时再下口感好,这会儿见卫湘来了,便菜入
锅。
约莫一刻之后,主仆二人便离了瑶池,又往容承渊那边去。容承渊养伤无聊,午后玩心大起,使用枚五两的银锭一小宦童手里换了副华容道来玩,没想到这副华容道虽看起来只比常见的那种多三块板,实则难度骤增,容承渊趴在床上摆
弄了一时辰,曹操[往前挪了一步,倒真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宋玉鹏自打临照宫回来就在容承渊这边候命,这会儿见卫湘来了,即刻进屋禀话。容承渊闻言总算推开了那副华容道,咂着嘴说:“请吧。”
宋玉鹏便忙忙碌碌地在榻前支好纱屏、放好椅子,又想到琼芳手里拎着食盒,知是容承渊想吃的粥,便又取来一榻桌,支在容承渊床上。
接着宋玉鹏出去请人,卫湘与琼芳便进了屋。琼芳自要寻地放那食盒,就走向卧房正中央的膳桌,又取来托盘。
这本没什么,却见卫没直接到纱屏处落座,而是跟着琼芳去了那桌边,主仆一起食盒里的东西往外挪。
容承渊在纱屏后挑了挑眉,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食盒里找共是一道菜粥与三样小菜,卫湘一边上手帮忙,琼芳一边不住地看她。待几样东西都盛到托盘里,琼芳正想端,卫湘压音道:“来。
琼芳略有一滞,但终是没劝,由着她去了。
卫湘端着那托盘走向纱屏,天晓她心里紧张了什么样子。容承渊在纱屏那边见她往这边走,还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在看,但见她走到近处仍无止步的意思,眼见是要绕过纱屏往这边来,忽而便慌了,下意识地想起来坐好,勉强维持些待客之
道,却又实在无力起身,不知怎么想的,就手忙脚乱地把那副华容道掖到了枕下,自己说不清这有什么道。
枕头放好,那道倩影已绕过纱屏,端着他想要的粥,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容承渊皱眉看她:“娘子做什么?”
“这是......掌印要的粥。”卫湘强作冷静,却遮不住语中的轻颤。这是没办的事,她原就是惧怕这些权宦的,何况站在顶尖的印?且她似乎还罪了他!
心眼比针眼都小!
卫湘心里揶揄。
早?那样来见容承渊,是因她真没那点事值他计较,现下看来,她属实是高看他了。
她垂眸托盘放在桌上,揭开青瓷的盖子,上手盛粥。她的手纤细白皙,执起浅青色的瓷匙,一勺勺舀起白与翠相衬的粥,让这再简单不过的粥都被添了几分仙气。
容承渊看心情挺好,待她放下粥碗,摆好小勺与筷子,他便所当地凑过去,拿起小勺,悠闲地舀了口粥。
卫湘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他每吃一口,她都觉心跳要停两下。
于是当他吃到第三口时她就受不了了,用力抿了下唇,窒息地启唇:“……..……掌印。”
容承渊光顾着吃粥,没顾上抬头:“嗯?”
卫湘道:“掌印若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什么?”这回容承渊抬头看向了她,眼中却满是疑惑,“什么打算?”
他这反应,倒弄卫一怔,只觉这疑惑似乎太真,转念又想该是装傻,便沉了口气:“掌印差宋公公来与说那些......”她忍不住看了静立一旁的琼芳一眼,“总不能真是为了逗趣?”
“逗什么趣?”容承渊瞧瞧面前的粥,愈发费解了,“若觉是逗趣,娘子何以还做了这粥?”
“什么?”卫湘惶惑不安,不知接下来该怎么问了,又扭脸去看琼芳。
琼芳隐隐觉出点端倪,上前欠身道:“掌印,娘子只怕您是恼了她,借着粥做筏子,要教训人呢。奴婢觉不像,便说您是在与她逗趣,娘子不敢信,这寻来究竟。”
容承渊眼看着卫湘本就不大对劲的脸色随着琼芳的话一分分变更加苍白,心下虽是想笑,却厚道地忍下了。
他瓷匙撂在碗里,想了想,复又抬眸去看卫湘:“褚氏那事,娘子口口声声地质问,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便连崴脚都是错的。现下想问问??”他略偏了偏身,食指支在太阳穴上,“怎的?是不是咱家挨了那一刀,便连想吃粥都显别有
意图?“
“......”卫湘瞠目结舌。
琼芳说他是在“逗趣”的时候,她只觉那不可能,倘使真是那样,那恐怕便是这天下匪夷所思之事了。
现下她知道,竟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他既没什么深意,亦不是与她逗趣,只是纯粹地想吃这一碗粥?!
她深深吸气:“堂堂掌印,何缺这一碗粥?”
容承渊已又拿勺吃了起来,一脸自在:“如何不缺?娘子这粥,的确不曾吃过啊。
卫湘哑口无言,杵了会儿,渐觉尴尬,又想起他着人送去的那四瓶清露,就没话找话起来:“还多谢掌印给哪些东西。”
容承渊摇头:“道谢没意思,这粥是实在谢礼。”
“......”卫湘不想他了。
她悄悄地翻了下眼睛,转而福身:“那告辞了。”
容承渊:“无力相送,娘子慢走。”
卫湘搭着琼芳的手,转身离开。容承渊本在专心致志地吃粥,却在她走远几步后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屏风望向她的背影。
她身形窈窕,宫里再难寻到更的样子。
容承渊眯眼瞧了会儿,兀自撇嘴:是挺好看的,怪不能入帝王的眼。
做挺好吃………………
他觉自己这一回的眼光不错。
宦官做到极处,大抵就是他这样了吧??担着掌印的位子,荣华富贵就不会少。再有人能为他在帝王身边扇耳旁风,荣华富贵就能守一辈子。
那么过往的事,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宦官低贱,自是不必去会什么大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