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去两日,木莲想见卫湘的心愈发迫切了。琼芳总摆出为难的模样婉拒,木莲几度急得落泪,直至腊月廿七,卫湘念着有些事拖到年关不免晦气,总算松了口,告诉琼芳可带木莲来见她了。
当日晚上,听闻皇帝翻了文婕妤的牌子,琼芳便请木莲来喝茶。卫湘自在房里与两位女博士讨教功课,起先仍是念些诗文,后来想起各宫主位近来的赏赐,就命傅成去取了一副楹联来,请教平仄声韵。
两位女博士见了那楹联,都一眼就瞧出是恭妃所赏,卫湘不由好奇:“恭妃娘娘的墨宝很多见么?”
纪春浓摇头道:“并不。恭妃娘娘的字虽好,却不爱卖弄。娘子若不去她那雅集斟墨宴,理应就只有过年赏楹联时才能见到她的字了。倒是她从前在闺阁中时,字画、诗书、点茶、插花样样皆通,算是位名动京城的才女。我们那会儿若去宫外赴
宴,常能听到她的名儿,命妇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的。若不是早早被先帝定给了当今圣上,她到嫁龄时必要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可有的头疼呢!”
纪春浓言及此处,笑了起来,卫湘与沈月桂也附和着笑了,屋子里一团和气。
琼芳的声音在外响起:“娘子,褚美人身边的掌事女官木莲有事求见,不知娘子可方便说话么?”
纪春浓与沈月桂相视一望,收敛笑音,起身福道:“我们先告退了。”
卫湘如先前一样起身将她们送至外屋门口,口中虽与她们寒暄,目光却早已注意到木莲眼眶泛红。但当着两位女博士的面,她只当没看见。笑吟吟地送走她们后她转过身,笑容便荡然无存了。
她睇了木莲两眼,冷淡地折回内室:“进来吧。”
琼芳闻言率先跟上,木莲低着头,也跟琼芳往屋里走。
回到卧房,琼芳见纪春浓与沈月桂用过的茶盏还在桌上放着,便去收拾。卫湘自顾坐到茶榻上,又拿起那副楹联来看,并不主动理会木莲,冷淡溢于言表。
木莲感受到冷落,怔了怔,踉跄赶至卫湘身前,跪地深拜,话才出口,已有哭腔:“御媛娘子......”
卫湘满是不耐地皱起眉头:“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哭,也大没道理过来求我。且不说你们美人先前做下的事,只论咱们几个都是御前出来的,你也该明白,我若留你,容掌印那边我便不好交代??他那一顿板子挨得,至今可都还
下不了床呢,你要让我为难了!“
她一句句全是疏远与厌烦,巴不得木莲听完赶紧走人的样子,全无请君入瓮之意。
木莲见她这般冷硬,不由得更狠,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娘子开恩!求娘子垂怜,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也是没办法!”
卫湘这下连视线也别开了:“你何需说得这样可怜!左不过都是在宫里谋一份差事,便是美人咽了气,尚宫局也自会给你指个新去处,还能饿死你不成?”
木莲哭着膝行上前,挂着满脸的泪仰头望卫湘:“娘子大约也知......想讨个好差事是要使银子的......”
卫湘冷笑:“这我自然知道!可你先是在御前,又是跟着褚美人??褚美人原也正经得过宠,必定赏赐不少,你这事宫女还能少了银子?”
木莲连连摇头:“原是不该缺银子,可奴婢......奴婢的母亲卧病在床,又有兄弟要念书,每每有些银钱便都送回了家里去,从未能留下什么积蓄……………”
卫湘听到此处,神情适当地松动了几许,木莲机敏地捕捉到,忙不敢停顿地续言:“所以......奴婢实在没钱使给尚宫局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若只奴婢一个人,没个好去处便也罢了,既入深宫,哪有不吃苦的呢?可奴婢的母亲还指着奴婢的月
例银子抓药,若断了这钱,她、她………………”言及此处竟一口气没喘上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大张着嘴巴强缓。
琼芳见状忙上前将她接到一旁,边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边低斥道:“你莫激动了!搞出这副模样,没的污了娘子的眼!”
语毕又反过来央告卫湘:“娘子,奴婢原不该多嘴,只是......”她流露为难之色,“就算没有使钱这事,单为掌印遭的罪,尚宫局只怕也不能给她什么好差事。奴婢带她来见娘子也是想着......如今这后宫里,也就娘子在掌印跟前还有几分面子。”
卫湘气笑:“你少这样捧我!”话虽不善,语气较之方才,却又更松动了。
琼芳向木莲递了个眼色,兀自上前,欠身轻劝:“娘子,奴婢已与她商量过了,她的去处于娘子而言本无关痛痒,眼下难办的实是容掌印那关。但容掌印……………说到底记恨的也是褚美人,而不是她,若她能想法子交个投名状,掌印那边大约也不会
多加为难。”
“投名状?”卫湘望着琼芳,不无诧异。
琼芳垂眸,意有所指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褚美人自己糊涂,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主儿,凭什么让底下人跟着遭罪呢?”
卫湘似是对她的意思十分意外,倒吸了口凉气,视线在她与木莲间转了个来回,惊魂不定道:“你容我想想。”
琼芳颔首,正欲示意木莲退下,木莲急得又掉下泪,上前两步,再度跪地:“娘子!奴婢自知不该催娘子,可褚美人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倘若她先去了,便说什么都晚了,但求娘子......”
“我可不欠你的!此事我帮你是看你可怜,若不帮,我也问心无愧!”卫湘横眉目,便是倾国之色也显得凶了,“若怕我误事,你便去求别人好了!“
木莲见她生恼,不敢再言,只是眼泪仍自淌着。
卫湘不无嫌弃地看着她,却也流露不忍,唉声叹道:“.....罢了,只这一晚。行与不行,我明日给你个答复。”
木莲这才神情一松,如蒙大赦地露出几分笑,遂又向卫湘磕头,说些“愿做牛做马”之类的话。琼芳不得不又劝解一番,她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卫湘淡淡目送木莲离开,待人走远,她的脸色便愈发冷漠了。她淡看着地上尚未干去的泪渍,心下好奇木莲接下来又要唱哪一出。
………………因为木莲的泪太真了。
适才看着她哭,卫湘也真有些动摇,心想或许此处并无圈套,只是木莲真想另一个出处?
次日,卫湘在早膳后又读了半晌的书,才不紧不慢地让琼芳去找木莲来。
这样的掌事女官本不宜随意离开,但褚美人病得一味昏睡,便也顾不上这许多。琼芳寻去褚美人所住的春华宫,很快就与木莲一道回来了。
她们一前一后地步入卫湘的卧房,只见卫湘坐在桌边,桌上置有托盘,盘中有一陶罐,另有一张折了一折的纸笺,从外头看着写了什么。
木莲上前施礼问安,满面惴惴。卫湘乜她一眼,并不给什么好脸色,只说:“为拉你一把,也为帮我自己绝后患,这事......我做了。但你可记着,就这一回,事成之后我只帮你寻个好去处,可不留你在瑶池苑。”
她摆明态度,更摆明提防,反让人更安心了。
木莲忙点头:“诺,奴婢谢娘子大恩!”说着就要跪地叩首,卫湘伸手挡了她,拿起那陶罐搁在她面前:“这是我与姜太医的药,你喂褚美人服下,这事便了了。只是为免节外生枝,这并非毒药,而是一剂补方,太医也说不准药效够不够。若是
不够??“她葱白的手指轻敲在托盘中的纸笺上,笃笃两声轻响,“总归方子也在。到时你再来寻我,我们补上一剂,不怕送不走她。
木莲大喜过望:“奴婢记住了!”
卫湘垂眸淡声:“去吧。避着些人,别惹上是非。”
“奴婢告退!”木莲福了一福,毫不耽搁地这便走了。卫湘想,事情既已到这一步,应当没有再拖延的道理,该即刻就见分晓才是,便安坐在那儿等着。
然而等了又等,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动静。她便也值得放下这事,又读起书来,不知不觉大半日便也过了。
傍晚时因皇帝驾临,瑶池里更显忙碌,卫湘便也真顾不上杂事,只得一心伴驾了。
如此直至过了子时,阖宫都归于宁静,瑶池的灯火也尽熄了,芙蓉帐里衾枕之乐行了个痛快,卫湘与皇帝相拥而眠,终于有一道黑影踏着夜色匆匆赶到瑶池外。
御前宫人见状忙去挡下,二人低语几句,迎去的那位不禁变了颜色,即刻步入角房,三言两语地说与张为礼。
张为礼亦心惊不已,当即吩咐宫人们先准备起来,遂径自学了盏灯,躬身步入卧房。
“陛下。”在他唤出这一声的同时,与他一并进来的四名宦官已各自点亮房中的一盏灯。卫湘只觉周遭骤明,睡意迅速消退,又感身边人正坐起来,便也撑起身。
张为礼在幔帐外,压低了声,也压制着心惊:“皇后娘娘差人来禀,说是......褚美人身边的掌事女官木莲,状告......”因知卫湘就在此处,张为礼噎了,才继续说下去,“状告卫御媛命她毒害褚美人。人命关天,皇后娘娘不敢耽搁,命卫御媛速
去长秋宫回话。”
楚元煜听他禀话时头脑仍在半梦半醒里昏着,话音才落,就听身边人惊奇道:“我毒害褚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