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礼自不好回这话,躬身一揖,将几样赏赐交给卫湘身边的宫人就告了退。
卫湘识出这声音的由来,人未回头,脸色就已冷了。
……………这话若由年幼无知的陶采女说,她乐得多分两块给她;若是旁的嫔妃,纵使听来酸溜溜的,也不过一句打趣。
但偏生是悦美人,这话便可见是有意引旁人侧目。
卫湘淡看过去,悦美人也正看着她,眉飞色舞,俨然在等什么好戏。
然不及她开口争辩,凝姬便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手,斜觑着悦美人,笑吟吟道:“清妃娘娘贯是宠辱不惊的,悦美人平素跟着她,也都是一副混不在意圣宠的样子。今日清妃娘娘在前头参宴,悦美人就说出这话,咱们可真弄不清悦美人究竟在想些
什么了。”
言下之意:你两面三刀!既如此在意圣宠,可见平日对清妃也没几分真的。
悦美人脸色一白:“你......”
官大一阶压死人,凝姬眉心一跳,她就清醒过来,虽心有不平,还是只得闭口。
这厢琼芳已上前揭开那青瓷盘的盖子,卫湘定睛一看,见那盘中呈着的点心足有二十余块,远多于寻常点心的分量,便知是着意多备了,以便她分与旁的妃嫔。
………………不得不说,他对人体贴起来,着实是心细。
卫湘心生暖意,衔笑道:“赏了这样多,可见不是只赏我一人的,姐妹们分一分,莫拂了陛下的美意。”
听她这般说,轻丝与廉纤不必吩咐就已折回殿里去取碟筷,将糕点一一分在小瓷碟里奉与众嫔妃。廊下一时满是道谢之声,就又是一团和气了。
卫湘拉着凝姬的手步入侧殿,另唤了陶采女一道,又命宫人取了小碗,三人就着糕点,一并将那盏金丝蜜枣花生酪分了,吃完后果觉身上和暖。
待得外头的烟花放完,众妃互道一番贺年的吉祥话,就各自回宫去了。
次日,正月初一,是整个年关里最忙碌的一日。
天子在这一日有元日大朝会,不仅众臣尽在,还有万邦来朝。嫔妃们则是一早便要去向谆太妃问安,而后各太妃、太嫔处也都需尽到礼数。待得出了慈寿宫,各宫之间也要走动,尤其是低位的小嫔妃们,各主位处都要贺年,对宫中得脸的掌事
们,也至少要着人去送一份年礼才好。
于是众人都是天不亮就起了身,赶到谆太妃所住的慈寿宫端和殿外时,天都还黑着。
殿前院落很快就乌压压地站满了人。皇后与闵淑女正在寝殿侍奉谆太妃梳洗,外头这一众人便是以敏宸妃为首了,往后是清妃与恭妃,再往后是文婕妤,几人都身着内命妇吉服,立在那里肃穆端庄。
更往后就是小嫔妃了,以凝姬为首,虽也都是按品大妆,但因没有吉服,看起来就多了几分婀娜雅致,也是一番美景。
卫湘因想着今日事多,心神总有些不宁,等候时看了好几回表。约莫五点二十的时候,天色擦亮,闵淑女从正殿的侧门出来,立于廊下,向众人福了福:“太妃已起身,诸位娘娘、娘子请进来吧。”
妃嫔们便自侧门鱼贯而入,敏宸妃首先入了殿门,清妃随在她身后,途经闵淑女身侧时一脸温和地握住闵淑女的手,关切道:“听闻昨夜家宴至后半夜才散,今日又要一早侍奉谆太妃起身,辛苦妹妹了。陛下常说,多亏有妹妹承欢太妃膝下,他
才能安心料理国事。”
卫湘站在后头,便是正在前行,与清妃也尚有一段距离,却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不由笑想:又来了。
闵淑女垂眸福身:“谢娘娘关怀。”又款款笑道,“臣妾昨晚没去后宫的宴席,也在这边侍奉太妃来着,散得早些。又被太妃嘱咐今日晚些过来,便也不觉疲累。倒是皇后娘娘,不到寅时就来候着太妃起身了,臣妾自愧不如。”
这话令众人都一愣,一时各有思量。卫湘亦是一愣,不觉间望向闵淑女,见她仍是那样的清清淡淡,心底一阵恍惚。
………………她原当闵淑女不争不抢,两耳便也不闻窗外事。现下看来,她不争归不争,对个中纠葛也都是懂的。
清妃听她这样说,倒也仍维持住了宠辱不惊的模样,柔和地笑道:“皇后娘娘自是六宫表率。“语毕不再多言,迈过门槛。
众嫔妃便跟着她也往里去,卫湘入了殿,只见一年逾半百的贵妇人已端坐主位,一身满绣吉服与满头珠翠相得益彰,看起来极为气派,却又笑吟吟的,慈眉善目,想来就是谆太妃了。
皇后在她身前偏右之处置一绣墩,伴她坐着,尽显婆媳和谐。
众人入殿站定,便施三拜三叩的大礼向谆太妃贺年,淳太妃似乎心情很好,笑意愈发深了,不待她们最后一叩行完,已道:“好,好,好,都快起来!都坐!”
原本肃穆的气氛因她的笑音一松,宫女们上前,扶嫔妃们起身,至两侧落座。
淳太妃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减,左看右看,夸了敏宸妃的首饰,又夸恭妃的气色;俄而见闵淑女来为她换茶,她又忙着招呼闵淑女坐。闵淑女才在她身侧坐定,她便四下里张望起来,问:“凝姬可来了?”
凝姬忙离席上前,福身再行问安,谆太妃即刻笑道:“来了就好,快起来吧。听闻你年后便要晋封贵嫔了,这是大喜事。哀家也不知赏你些什么好,只得挑了些好看的石头,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只管自己吩咐工匠去打吧!”
说话间已有几名宫女上前,手里都托着托盘,盘里正放着谆太妃口中那些“好看的石头”。
………………实则都是上好的翡翠、宝石,即便未经太多打磨,只去了皮壳,也光彩夺目。
凝姬只看了一眼,便忙深福:“臣妾不敢当此厚赏!”
淳太妃伸手拉了她起来,语重心长道:“有什么当不起的?你性子好,模样也好,用心装扮起来,别说陛下喜不喜欢,自己也高兴不是?”
凝姬脸色一红,淳太妃直接对她身边的大宫女说:“快,替你家娘子收了,回头代哀家催着她制首饰,不许她躲懒。”
众人一阵笑,凝姬满面通红地谢了恩。
淳太妃复又看看众人,探究道:“卫御媛是哪一位?”
卫湘后脊一紧,连忙起身上前,施大礼叩拜:“臣妾御媛卫氏叩见淳太妃,愿太妃福寿绵长。”
淳太妃并未像凝姬上前时那样迫不及待地命她免礼,而是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她的问安。这令卫湘心里一时慌乱,但也就是话音刚落,淳太妃便道:“起来吧,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卫湘垂眸静静起身,上前两步,欠身不言。
淳太妃早在她适才过来时就已惊异于她的容颜,此时细作端详,更觉诧然,虽是按捺住了大半,却也掩饰不住喜欢,赞道:“好,真好!哀家知道你,是个忠君的好孩子。
这话令卫湘心中的大石骤然落下。
她本以为淳太妃会不喜欢她,因为貌美最是容易与“妖妃”挂上因果。现下听谆太妃提起“忠君”二字,她方安心了。
淳太妃攥住她的手,又道:“来,这是江南新送进来的料子。皇帝有孝心,总觉得哀家便是不穿,看着高兴也好,就一股脑送了来。可好好的东西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便赏你吧!衬年轻多裁些好衣裳穿个尽兴,也算不负年华!”
说着又有几名宫女上前,各捧着绫罗绸缎,整齐地叠着,装在琉璃匣子里,卫湘只粗略一扫就知少说也有几十匹。正要开口推辞,淳太妃已板着脸道:“你今日头一回来见哀家,是该收见面礼的,想说什么客气话都给哀家咽回去!”
卫湘哑了哑,轻轻应了声“诺”,只好低头谢恩。
有了这番行赏为开头,殿中愈发喜气洋溢。接下来,敏宸妃、清妃、恭妃、文婕妤也各有赏赐,莲嫔虽已被皇帝厌弃,但因是东宫旧人,同样未被遗忘,一视同仁的行赏。
这般坐了约莫两刻,有宫女自殿外进来禀道:“太妃,皇子公主前来问安。”
淳太妃道了声“外头冷,快带进来吧!”,便又与众人说:“唉,公主还小,怕生。你们先回吧,莫惊了她。”
众人忙离席,施礼告退。唯皇后与恭妃未动,静等子女进来,再者就是闵淑女犹伴在谆太妃身边。
退至外殿门口时,卫湘抬眸望见了由乳母带着候在侧殿的皇子公主。
因今上大婚时先帝已然病重,成婚才一年多先帝驾崩,接着就是三年国丧,不得行乐,所以至今只有一子一女。皇子乃是中宫嫡出,先帝驾崩前就已降生,如今已五岁了;公主则是丧期结束才有的,正是那害死贵姬的陈氏所生,现下才一岁
多一点,平素由恭妃抚养。
两个孩子都生得粉雕玉砌,放在一起如同一对佛前童子般玲珑可爱。
众妃退出端和殿外的院门,就要去向旁的太妃、太嫔问安,按规矩理当依照太妃太嫔们的位份与资历从高到低拜会,但若这样便总要时时扎堆,太妃太嫔们也劳累。众人便默契地分散了,几名主位宫嫔各去见太妃们,小嫔妃则先去见太嫔们,
人人都有各自的去处。
于是卫湘便与凝姬、陶采女同行,才经过端和殿西侧的宫道,就听侧门那边传来女子的哭求:“姑姑,求求您,让我进去磕个头吧!我只远远地瞧公主一眼,绝不多言一字!”
哭声哀婉,楚楚可怜。
三人都望过去,只见求情那人布衣,直衬得遍身绫罗的女官颐指气使:“这宫里,谁敢让娘子见公主?娘子还是快些走吧!没的大年初一来寻谆太妃的晦气!”
那女子上前一步:“我没害妩贵姬!姑姑……………”
女官顿时横眉冷对,摆手道:“娘子若有冤屈,该去与陛下讲才是!只消陛下有旨意下来,奴婢自不敢为难娘子。若没有,娘子也莫要为难奴婢了!”
女子还想再说,但那女官不愿与她纠缠,匆匆阖了门,将她挡在门外。
女子只得抽噎着离开,行了几步,在泪意迷蒙里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怔忪地抬起头,目光就定在卫湘的脸上。
看着这张出尘绝艳的面孔,她顷刻间便猜到了这是哪一位:“您是卫御媛吧………………”女子讷讷地朝她走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却仍急急前行,跌跌撞撞地道,“御媛,帮帮我吧......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卫湘见她形容疯癫,不由脚底生寒。陶采女年纪小反应快,当即一手拉住卫湘、一手拉住凝,匆匆避开,宫人们也忙跟上。
“卫御媛………………”女子在身后喊她,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两名宦官齐步赶至,一人从左侧边捂了女子的嘴边将她架住,另一人从右侧也架住她,口中还算客气地说着“采女娘子,莫胡闹,快跟咱家回去!”,手上却是半拖半架地将她“请”走了。
三人这才敢停住脚,回过头去,只见女子仍拼力向这边望,但两名宦官不容她再闹,那布衣荆钗的背影就在幽长的宫道上越来越远了。
卫湘心底莫名不适,徐徐缓了口气,问:“那是陈采女?”
“正是呢。”凝姬沉叹,“陛下顾及公主的颜面才留了她采女的位份,实则关在落梅苑,与废位幽禁一般无二,也不知今日如何让她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