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说得极具威压之意,木莲打了个寒噤,眉目间隐现迟疑,但这迟疑也只那么一瞬就消失了,她决绝下拜:“奴婢绝无半句虚言,请陛下明鉴!”
如此硬扛,看起来是有十拿九稳的信心的,卫湘自知她这信心从何而来,不置一言。
皇帝也不再理会木莲,目光扫过姜寒朔,张为礼立即会意,递了个眼色,便有两名宦官上前将姜寒朔押走,张为礼也随他们一同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卫湘这永巷出来的人再清楚不过了??无论姜寒朔说出什么,动刑总是免不了的。但于张为礼这样精明的宦官,察言观色是硬功夫,因此动刑只是手段罢了,除非他们有心屈打成招,否则在动刑问话间观其色听其言,总能逐渐摸
清虚实。
也就是姜寒朔才被带走,御医也到了。太医院中“御医”一直总共只有四人,今晚当值的两位一叫田文旭、一叫赵永明,二人听闻事涉人命,一齐赶了过来。
皇后为表公正,并不与他们多说什么,只让他们去验陶罐里的药。但那药滤得干净,几乎不见药渣,除却可凭银针分辨有无砒霜一类的剧毒,就只可借色与味判断一二,绝非易事。
两名御医因而都面露难色,田文旭拱手探问:“不知可有药方?”
皇后温言道:“药方迟些才会有。二位御医只管先行验个大概,等药方送来再细核对便是。”
二人便接过那陶瓶,由一名御前宦官盯着,退去偏殿细验。
殿中众人一时只得等待,皇后见人人都有倦色,命宫女去小厨房端了些清淡暖和的吃食过来。因多了这份美味,殿里的气氛稍轻松了一些,但也无人说话,嫔妃要么只沉默地吃上几口,要么就安静地坐着,兀自凝神想事。
这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各自忙碌的两处同时有了结果。张为礼与两位御医前后脚入殿,姜寒朔也被带了进来,不知张为礼用的什么法子,他身上并不见明显的伤,但脸色惨白,行走亦需两名宦官搀扶,下拜更是艰难。
张为礼看看两名御医,先将手里的一份供词了上去,躬身禀道:“奴带着人细细问过了,姜太医还是只说自己确为卫御媛开过补药,却不曾害人,药方他也写了下来。”
楚元煜边听边看那几页纸,第几页是供词,最后一页就是完整的药方。木莲跪在地上,透过纸背也看出那正是药方,登时激动起来,磕了个头,颤声道:“若姜太医所写药方为真,这便是那能夺美人娘子性命的方子了,两位御医想必能看得出!
若药方无害,必是假的,那与卫御媛房中的方子想来对不上,与那陶罐里的药也决计对不上!“
皇帝沉然不语,皇后道:“两位御医看看这方子吧。”
田文旭与赵永明相视一望,神色里既有惑色也有为难。二人都很是踌躇了下,年纪更长的田文旭揖道:“皇后娘娘,这恐怕......不必看了,娘娘命臣验的陶罐里,不是补药。”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适才为卫湘辩白的凝姬连呼吸也屏住了,其余几人也看向两位御医,恭妃讶然道:“那是毒药?”
田文旭失笑摇头:“大约......并不能称之为‘药‘,只是几种鲜花熬煮的水。因不止一种,气味混淆,闻来便不似花,倒像药。但若论其功效,那是绝无药效的,只怕比寻常喝的茶水还要柔和许多。”
听到这话,凝姬自又松了气,众人的神情也都缓和下来。唯木莲愕色更甚,望着御医,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卫御媛亲口告诉我,这药能要褚美人的命!”
说罢又急急向帝后叩首:“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若、若不是卫御媛说过这种话,奴婢为何端着一瓶无害的花水前来状告......若是蓄意栽赃,大可自己下毒便是!”
她反应倒快!
她原当木莲想不到这一环呢。
卫湘心里笑着,脸上露出悲色,神色迷离地怔怔反问:“是啊......木莲,为什么呢?你与我说褚姐姐胃口不佳,我也一心为着给她开胃备药,明明你我都是好意,何以闹出这样的事来?”
木莲本是抓到了漏洞,欲借此翻盘,没想到迎来的是这样一番模糊不清的反问,一时倒愣住了。
清妃秀眉紧皱:“卫御媛,你这东西虽是无害,木莲所言也有道理,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细没说清楚的?”
敏宸妃与她相对而坐,闻言以锦帕掩唇嗤笑:“清妃怕是让这木莲带跑了。卫御媛送出的东西既然干净,她便是清白的。至于木莲为何来告这等恶状,咱们也该问木莲与褚美人才是,哪有问卫御媛的道理?”
清妃不由卡壳,哑了哑,心觉有理,不再说什么。
凝姬淡看着木莲:“既是木莲主动与卫妹妹提起的褚美人胃口不佳,这事也就清楚了。”
众人的目光都转过去,凝姬不疾不徐道:“宫皆知卫妹妹投湖那日的缘故。褚美人身有不适,哪还有与卫妹妹求助的道理呢?可见命木莲去与卫妹妹说起这些便是别有用心,拿准了卫妹妹会抓住这机会报复她,因而笃信卫妹妹给她们的东西不
妥。只可惜这终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卫妹妹给出的东西干干净净,倒将她们心底那点阴暗算计公诸于世了。”
比起先前那番话里显而易见的护短,这一席话虽说也是明明白白在卫湘这边,却说得有理有据。
众人都露出如有所思之色,清妃锁眉又道:“可木莲反复提及那是卫御媛素养身的药方,听着也怪。”
敏宸妃白她一眼:“清妃怎的就如此偏信这丫头?她既能给卫御媛递话说褚美人食欲不振,就不能再向卫御媛透露她日常所服的补药于美人有害?这两句话放在一起。
卫湘面露恍惚,怔忪点头:“是有此事......那日她来时臣妾正服补药,她便感慨说褚美人虚得连补药都不敢用了,只怕虚不受补。臣妾只当是随口一提,也不曾在意......”
敏宸妃笑道:“你若真有害人之心,便会在意了。”
恭妃有些摇摆不定:“或许......还是该让御医看看那方子?若是补药,却恰好克褚美人的身子,恐怕也有古怪。”
田文旭拱手肃然:“娘娘,褚美人病得久了,近来更是连日昏睡,这般虚弱......只怕泰半补方于她都不妥。卫御媛又已病愈有些时日,倘若是褚美人受得住的方子,于她便效用太弱了。”
言下之意:就是那药方真于美人不妥,也实在证明不了什么。
木莲越发慌了:“没有这回事,不是这样的,不是......”
凝姬一记眼风冷冷扫过:“那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木莲哪说得出!
她难道能说,是自己主动投靠卫湘,主动提出毒害褚美人,借此向卫湘与容承渊投诚,眼下是被卫湘反将了一军?
卫湘的明眸黯淡下来,低着眼帘,无力地叹道:“竞有这等事......是我太轻信了。倒该谢你不曾往这药中添什么东西,否则我只怕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木莲觉出事情已难翻盘,愈发惊恐,浑身战栗如筛:“不是......不是!”但不及她再辩,张为礼已大步上前,一记耳光打下去,斥道:“亏你还是御前出去的人,规矩全忘了!”
局面关乎生死,他这一句训斥未见得有用,但那一记耳光用了十二分的力,打得木莲头晕眼花,什么也说不出了。
皇后望向皇帝,见他面色阴沉,便只轻声问:“还请陛下定夺。”
楚元煜素来厌烦这样的算计,一声冷笑:“正逢年关,朕本不想伤了和气,更不愿为难病人,但让这心如蛇蝎之人安稳度日,便是对旁人不公。”
皇后忙说:“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淡然垂眸:“褚氏废位,打入冷宫。”
他说罢就想起身离开,抬眼注意到木莲,又睇她一眼,随口添上二字:“杖毙。’
“陛下......”木莲声音嘶哑,僵硬一瞬,便膝行上前想要求告。御前宫人们哪会允她这般惊扰圣驾,即刻就有两个宦官上前将她架住、捂了嘴,干脆利落地拖出去了。
卫湘至此才算完全松气,仍摆出一副怔忪做不出反应的模样,低头不语。
楚元煜见她如此,心生怜意:“小湘。”
卫湘犹是愣了愣,才侧首看他,见他起身向她走来,她也忙不迭地起身,他苦笑一叹:“吓着了?”
卫湘低着头,摇了摇,静了会儿说:“臣妾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
还说不是吓着了?
楚元煜正想哄她,她忽抬起头,如梦初醒地望着他道:“陛下,褚美人病重,若去冷宫……………”
“好了。”他抬手,食指按在她的唇上,“这件事与你再无关系,你什么也不要说。”
这话听来强硬,但她与他四目相对,在他眼中看到的唯有温柔。
她复又怔了怔,便点了头,轻轻应了声“诺”。
另几人在见到皇帝离席时也都已起身,都心领神会地不去打扰这一番柔情蜜意。这会儿见他们都不说话了,皇后才上前,低眉顺目道:“一场闹剧,扰了陛下安寝,是臣妾的不是。卫妹妹也受了惊.....回去好生歇一歇吧。”
皇帝看向她,目光倒也柔和,摇了摇头:“此事也该及时论个明白,不怨皇后。”说罢又看看众人,“都回去歇息吧。”
众人忙施礼恭送,楚元煜揽住卫湘,轻声道:“我们回去。”语毕便带她出门。嫔妃们等圣驾走远,就向皇后告退,各自回了。
回瑶池苑的路上,卫湘仍是与天子同乘步辇,楚元煜见她神色倦怠,想到适才的纷争,心疼地揽住她。卫湘侧首,不然地望他一眼,乖顺地揖进他怀中,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下。
她哽咽道:“陛下,臣妾不明白……………”
才刚开口,卫湘就觉揽在胳膊上的手臂一紧。她便即刻止了音,只余低声啜泣。
啜泣声中,她听到他一声哀叹。
……………有那么一瞬,楚元煜觉得,自己将她纳入后宫或是错的。
她太柔弱,心地又好,若一朵娇花,在这后宫不易生存。
可这念头也就只持续了一瞬,因为她太美,他知晓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也还是会将她收入囊中。遑论现在已没的选,她已是他的人,便一辈子都是了。
现下他能想的,唯有如何将她护住,让她长长久久地伴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