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干政是大忌,嫔妃们偶尔会聊起这些,但都只当篇,点到即止。宋才人说起此事时也不料有人会追根问底,一时虽觉再多说两句也无妨,但抬头见陶采女扑闪着羽睫一脸好奇,便不由担心此事聊起来就要没完,终会犯了忌讳。
宋才人于是低头专心捏起了手里的糯米团,故作平静地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是,他们改换国君,与大偃没什么相干的。来或不来,与咱们也没相干。“
话题便这样翻了篇,卫湘却对此事上了几分心,因为她发现宋才人说最后那两句话时神情颇不自在。
待雅集散了,众人各自回宫,琼芳扶着卫湘,见她走得快,轻声道:“娘子不必急,适才御前着人来传话,说陛下今日不来用膳了。”
卫湘不由看她一眼,她垂眸解释:“敏宸妃的娘家佟家,入宫了。这次雪灾他们出力颇多,不仅四处筹粮,还在城外施粥、又给户部捐钱,陛下念着他们的好,早就说要赐宴,但佟家家主为着筹粮的事一直不在京中。如今他回来了,这宴席当然要
赐。
卫湘点点头,一声长叹:“雪灾之事竟如此棘手......这都开春了,我还道总会好些。”
琼芳苦笑摇头:“雪早便停了,只是大灾之后总有大疫。偏这疫病秋时才闹了一场,这会儿又闹,真真儿是雪上加霜。如此一难连着一难,不说别的,只瞧国库里的银子便难支应。可若没钱便不管,日后更有的是麻烦,无怪上上下下都焦头烂
额。
卫湘本就是吃过苦的人,虽宫中的苦与外头不尽相同,想着民生多艰也唏?不已。
她因而沉默了许久,回到瑶池苑便吩咐小厨房炖了一盏紫参野鸡汤,炖好后稍作打听,便知前头的宴席已然散了,就提着食盒往紫宸殿去。
楚元煜怜香惜玉,素来会念着她的喜好,更会哄她。这样的人,自也同样喜欢旁人关照自己,卫湘便常这样去给他送些汤羹点心,每每去时,总是相处得宜。
然这回她到了紫宸殿门口,外头的宦官虽如往常般进去传了话,片刻后却是张为礼亲自迎了出来,向她一揖,道:“陛下正发火,底下人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娘子就莫要进去了,汤也拿回去吧,免得有哪一处不合陛下的意,平白挨些牵连。”
这话听得卫湘一愣。
因为楚元煜惯不是会乱发火的人。譬如这些时日,他虽因过年不必过分操劳朝政,但为着雪灾的事,想是没有一日真能安心的。但与她相处时,他仍是一贯的温柔,最多只是偶尔失神,并未对她显露任何不耐。
倘若不提近来的烦心事,他过往的名声还要更好,后宫总是不太平的,常有子虚乌有的传言,但他从不借着怒火轻易发怒,总要查个明白再说别的。
卫湘不由探问:“这是多大的火气?怎么了,莫不是佟家说错了话?”
“倒与佟家无关。”张为礼直摇头,“陛下自去秋时闹起疫病就一直操劳,如今又有雪灾与新的,本就焦头烂额了,偏有那不长眼的说这般灾祸不断,天子当下诏罪己!“
“啊?!”卫湘讶然。天子下诏罪己虽有例在先,但要么是心存自责,要么是已民怨四起,借此安抚民心。若是前者,多半是不必朝臣开口的;若是后者,那不过一道谋略,朝臣提起也无伤大雅。
可现下并未听说什么民怨四起的事,有朝臣提起这话,便只是指摘天子得行有亏才引得上苍震怒了。
………………若是这样,无怪他生气。卫湘都有点心疼他了,因为他对这些事实在是尽心尽力的,平素又不算奢靡,国库空虚便也赖不到他的头上,大是不该在劳心伤神之余还要被这样指责。
卫湘诧异道:“何人这么不明理的?”
张为礼苦叹:“张家的一位旁支公子,在酒楼里喝多了,与友人高谈阔论,说话便没个把门。这事本不至于传进宫来,孰料那宴席上很有好事者,将此事透了出去,就这么一环环地传了进来。陛下与佟家的宴席才散,就听说了。”
卫湘神色微凝:“张家?可是清妃娘娘的张家?”
张为礼打趣:“总不能是奴这个张家。”
卫扑哧笑了:“我有数了,多谢你告诉我。
张为礼说:“客气什么。’
卫湘回身拿过琼芳提在手里的食盒,仍交给张为礼:“这汤补身再好不过了,既不便奉与陛下,便请公公替我送去给掌印吧。”
张为礼笑着接过:“奴代师父多谢娘子。”
卫湘颔了颔首,便转身走了。
路上,她盘算着张为礼的话。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明白宫里的生存之道,因而自也明白,宫里总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方才张为礼若只想将她挡回去,在最初说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娘子请回吧,莫触了霉头”即可,全然不必提什么“底下人连喘气都加着小心”,着意引她对个中缘故好奇探问。往后更可只说有不长眼说错了话,不必细讲经过、又点明张家。
既这样点出来,就是别有意图。最易想到的,无外乎让她将这事透给清妃。
这多半是容承渊授意的。
至于缘故,他们既没有主动说,她便也不必问。
……………诚然,她并不喜欢清妃,但琼芳最初叮嘱她的话很对,清妃与皇后如何斗气是与她不相干的,她该与她们都结个善缘才好。
更何况先前悦美人刻薄她,清妃还训斥了悦美人。虽说悦美人是随居在清妃宫里,这算是清妃作为主位宫嫔的份内之事,可她闭口不言也没什么,就这一处来讲,卫湘很该谢她。
若再精明点,清妃与皇帝有青梅竹马的情分,皇帝又是那样的脾性,那与她结交,总归没什么坏处。
卫湘拿定了主意,就往清妃所住的倾云宫那边走。
她打算这便去见清妃,将她那糊涂族亲的事说上一说。往后清妃叮嘱家里作为表态也好、自去哄一哄皇帝也罢,那都与她不相干,她只当去卖个人情。
这其间需先经过太液池,卫湘绕湖西行,途经一片假山,忽闻少女啜泣告饶,又听年长者厉声呵斥:“小蹄子多什么嘴!恭妃娘娘费心费力地照料公主,你们倒只管心疼陈氏!连陛下亲口定了音的案子也敢乱嚼舌根!就该让陈氏把你们一个个都
毒死,给贵姬殉葬去!”
接着又闻清脆的耳光声、哭声、叫声,被教训的宫女惊惧地央告:“姑姑……………奴婢知罪了,再不敢了!”
卫湘听这哭声,心生怜悯,却终不欲多事,因那议论传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她自己又是宫女出身,更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今日让这宫女吃些苦头,也好过来日再乱说话丢了性命。
只听假山后的女官啐道:“现下告饶也晚了!走,随我去见恭妃娘娘,今日便拿你做个例,让旁人长长记性!”
这话之后自又是那宫女连声告饶,很快,就见二人从前方不远的假山尽头处走了出来。她们都没回头,也就没看到卫湘,那女官扯着宫女的衣领一路远去。
卫湘分辨出那女官的身份时,不觉有些意外:“那似是恭妃娘娘身边的人?”
琼芳张望着说:“瞧着像是恭妃的掌事宫女,碎碧。
卫湘想了想,没说什么,继续朝云宫去了。
此前她从未有过因私事拜访清妃的时候,因此倾云宫宫人见了她都有些意外。卫湘并不与他们多言,只说有事要见清妃,宫人们摸不清底细,只得去通禀,不多时,掌事的思蓉疾步迎出来,笑吟吟地向她见礼:“御媛娘子万安!清妃娘娘正巧得
空,娘子请随奴婢来吧。”
“有劳了。”卫湘微微颔首,随她入内。进了寝殿,只见清妃正端坐在茶榻上,一名宫女跪在身前,正为她染红那养得修长的指甲。她身边的榻桌上还放着托盘,托盘里整整齐齐地置着成套的护甲,一眼扫过去辨不清是几副,但总归不止一副,
每一枚都镶着珠翠,或华贵或雅致,置在一起更是璀璨夺目。
卫湘在离清妃还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福身见礼,清淡淡看她一眼,口吻带着慵意:“免礼,坐吧。”
“谢娘娘。”卫湘起身,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发觉清妃正打量她,不卑不亢地回视过去。
清妃笑笑:“平素不见御媛往本宫这里来,今日可是有事?”
“是有些事。”卫湘低眉,徐徐将适才听张为礼所言之事说了,自是略过了那卖人情的暗示没提,只说自己是听御前的人提了一嘴。
语毕她抬起眼帘,望着清妃,等她的反应。
却见清妃秀眉蹙起,带着些惑色:“你来与本宫说这些做什么?”
卫湘一怔,平和笑道:“此事事关张家,陛下又为之震怒,臣妾便想该让娘娘知晓。”
清妃闻言,唇角勾起一弧笑意,她侧眼睇着卫湘,那抹笑似意味深长,又似胸有成竹,再开口时,更含着几许感慨万千:“卫御媛倒很记挂本宫。不过本宫与陛下青梅竹马、相爱相知,这点事自然伤不着本宫。本宫也不愿像旁人那样,时时揣摩
圣意、费心讨好。若那样,便辜负了陛下的真心相待。”
语毕她便不欲再多留卫湘,恹恹道:“思蓉,送客吧。”
卫湘仍在为她的话而讶异,闻言也值得起身施礼:“臣妾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