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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刚从你爹那儿支了一笔钱,这钱我出了。”
石欀头对吕世俊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一行四人先是去了个旧县城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荣泰糕饼庄,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又去了尊一酒庄买了些酒水,最后跑去一家当地的烟店买了些新安所贩来的蒙自刀烟。
当天晚上,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和吕世俊一起找了间旅店睡下了,第二天一起回了天良硐。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就把自己买回来的“见面礼”分到了各个伙房,听说吕世俊是锅头的公子,那些砂丁们都十分意外,本来还担心他是锅头派来的奸细,可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笑意盈盈还客客气气,对他的恐惧和疑虑都渐渐烟消云散了。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胡承荫刚回到尖子上,就到伙房把包袱打开,因为每种药他都买了十份,便将那些药分成了十小堆。晚上放工之后,胡承荫守在硐口,让每个伙房派一个人到胡承荫的伙房取药,还给他们讲了每种药的用法和用量。
这些药对于砂丁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他们迫不及待地领了药回去给自己伙房的兄弟了。
砂丁们走了后,胡承荫特意把二贵带到伙房,悉心地给他上了眼药。
胡承荫并不是医生,他也不知道二贵的眼病具体是什么病,新生活运动的时候,学校里组织学习卫生知识,那时候胡承荫就学习了预防砂眼的知识,因为二贵的眼睑红肿,不停流泪,还一直说眼睛疼,胡承荫便猜测他的病可能是砂眼。
为了以防万一,胡承荫给二贵买了好几种眼药,都给二贵用上了。上眼药的时候,二贵十分懂事乖巧,明明很疼,却硬是忍着一声不吭。胡承荫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能歪打正着,把二贵的眼睛治好。
马春福没有骗人,他一到炉房就配硔、烧炉、上硔、加炭一气呵成,操作干脆利落,那路大锡烧出来之后,炉房烧的大锡成色比尖子上其他炉头师父的大锡都要纯,石欀头也不屈才,不但立马就让他当上了炉头师父,还让他同时监督其他所有的炉房炼大锡。
石欀头本来想给吕世俊在砖瓦小楼三层安排个房间,吕世俊却执意要跟胡承荫住在一起,那套公子哥的装扮也不穿了,硬是要了一套下工装穿在身上,只是他白皙的皮肤看来细皮嫩肉的,透着一股子别扭。
石欀头让胡承荫整天跟着吕世俊每天到处跑,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两个人连伞都不打,跑得多了,吕世俊对尖子周边的地形地貌已经了如指掌,吕世俊跟胡承荫之间也越来越亲密了。
胡承荫跟吕世俊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吕世俊,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他的口中没有谎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胡承荫从未看过的纯粹和赤诚。
尖子上那些砂丁面黄肌瘦的脸和伤疤遍布的身体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又震撼又难过。。
石欀头本想给吕世俊开小灶,可他却坚持在伙房里跟砂丁们一起吃,开始的时候他也食不下咽,勉强吃下去之后又没忍住吐了个翻江倒海,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这样一定会生病的!”
对于吕世俊的到来,白先生也是颇为意外的,这位少东家他自然是不敢得罪。
吕世俊跟他要了仓房的备用钥匙,他也不敢不给。晚上吕世俊带着胡承荫一起到仓房找东西,进了仓房,胡承荫才知道,这里哪里只是放了工具和服装被褥这些东西,食物、药物、烟酒,一应俱全,想来是为了满足”张大疤”的日常需求而预备的。
胡承荫看到了几十盒治疗疟疾的奎宁药瓶,心中一阵酸意。
当时但凡能给他一瓶,赫发可能就不会死。
仓房里的那些药既然让吕世俊看到了,那自然也留不下了。
尖子上几百号人,即便是胡承荫在个旧县城买了药分发到各个伙房,可几乎每个砂丁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从长远看,那些药还是不够用,吕世俊就把仓房里的各种药尽数拿了出来,分发给砂丁们,大家的病痛多多少少都得到了缓解。吕世俊真心实意地对砂丁们好,砂丁们便再也不把吕世俊当外人,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还一口一个“吕大善人”地叫着,还让他索性就留在尖子上,赶紧接他爹的班。
只是胡承荫有时候会不经意看到,白先生用阴恻恻的眼神看着吕世俊,当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又默默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在天良硐的两个月来,胡承荫对砂丁的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她很想把这些素材和数据都记录下来,无奈他每天过着“两头黑”的背塃生活,又唯恐被其他砂丁们发现,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做记录。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之后,就让胡承荫陪着他在尖子上到处走,石欀头也因此批准胡承荫不用再背塃了。胡承荫难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天黑之后,他经常借口自己要去上厕所,趁着砂丁们还没放工的辰光,带着煤石灯上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躲在草丛后面记录着数日来在尖子上的见闻。
他记下了天良硐恶劣的生产条件,砂丁们贫病交加的生存状态,赫发生病却惨遭遗弃的悲剧……记下了在天良硐看到的一切。
十月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
胡承荫算了算日子,想起去年的中秋自己刚到长沙,仔细想想,这一年来的四处奔波,他看到了也经历了太多未曾想象过的人事物,一年经历的变故似乎比他之前的二十年经历的还要多,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催熟了,而他在天良硐的这两个月,他的身心更是每天都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天良硐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其他砂丁们都毫不将就地随处便溺,极其不卫生。甚至有许多砂丁就近图方便,就在水塘边大小便,水塘里因此变得污秽不堪,而这里的水却是砂丁们唯一的食用水源。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因为长期吃不到肉和蔬菜,胡承荫的牙齿已经开始松动了。因为天天在窝路里背塃,胡承荫吸入了很多金属粉尘,他时常会觉得胸闷、气短,嗓子里好像时刻有一只羽毛在瘙痒,每每忍不住开始咳嗽,就会咳好久,咳得直不起腰,涕泗横流。
胡承荫觉得奇怪的是,偌大的一个尖子,竟没有一面镜子,胡承荫有时候想想,没有也好,眼前这些人仿若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个个面容青绿,骨瘦如柴,若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恐怕要吓一跳,不看也罢。
胡承荫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惊醒之后失了神,跑到月亮底下看自己的胳膊腿,确认自己的皮肤还没有变绿,就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