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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好了壁炉,燕卜荪站起身来在屋里踅摸一番,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半瓶白兰地,兴奋地大叫了一声:“真是太走运了!我以为家里的酒都被我给喝光了呢,没想到竟然还剩了半瓶白兰地,我们一起喝吧!”牟光坦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先生,我不喝酒。”燕卜荪挑了挑眉:“那太可惜了,没关系,刚好家里还有些绿茶,我给你泡杯茶!”嘴上说着可惜,可燕卜荪的脸上却不见“可惜”的神情,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谢谢先生,麻烦了。”燕卜荪很快就找到了茶叶罐,却没发现杯子,他满屋子找了半天,可好几个杯子都被杯底横躺竖卧的烟头占据了。燕卜荪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自己刷牙的杯子,把里面的牙刷拿出来放在一边,大而化之地到了好多茶叶出来,有些还洒在了桌面上,接着把暖水瓶里的水倒了一满杯,递给了牟光坦。牟光坦看着燕卜荪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低头轻笑一声,事到如今,燕卜荪先生再做什么都不足以让他惊奇了。看着燕卜荪手里的刷牙杯和他无比真诚的眼神,牟光坦生出些“豪气干云”的气魄来,也不在乎什么刷牙杯不刷牙杯了,双手接了过来。意料之外的是,这杯壁摸起来只有微温,牟光坦喝了一口,如他所料,茶叶根本就没泡开。看到牟光坦面露难色,燕卜荪一脸诧异:“怎么了,不好喝?你不喜欢绿茶?”牟光坦摇摇头,尴尬一笑:“这水有点凉。”“不凉啊!红茶才用热水冲泡,可绿茶不能用热水啊!之前在长沙的时候,我的那些中国同事们每个人都用暖水瓶泡茶,不管红茶绿茶,一律都用热水。金跟我解释,这就是中国人的习惯,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哎,我真的应该用热水给你泡的,不过……好像家里也没有热水了,哈哈哈哈!”“要不……先生给我倒杯酒吧?”燕卜荪眼睛一下就亮了:“好啊!太好了!”燕卜荪拿过牟光坦手里的杯子往窗外一扬,将茶水全部倒了出去,咕咚咕咚地给牟光坦倒了一整杯白兰地。“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我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喝威士忌,在日本喝啤酒,到长沙喝虎骨酒,到蒙自就喝歌胪士洋行老板那个‘希腊疯子’卖的希腊酒,来了昆明之后我就什么酒都喝了,杂果酒、杨林肥酒、白兰地……碰到什么喝什么。我在伦敦的时候喜欢去珀西街的菲茨罗伊酒吧,就在托特纳姆广场路对面,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酒吧也没什么特别的,一个长长的吧台,一台老旧的钢琴,磨花了的木屑地板……可当年这酒吧里聚集了一群脑子里只有诗歌的家伙们,当时的他们籍籍无名,后来却都成了英国诗坛闪闪发光的明星。我就是在那儿遇到迪伦托马斯的,我们每天晚上一边喝酒,一边谈诗,经常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我们一直聊到十点半酒吧打烊的时候才离开,那段日子如今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到中国之后就很少有人陪我喝酒了,今天有你陪我,我真是太开心了!来,干杯!”牟光坦举起刷牙杯跟燕卜荪先生的酒瓶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接着牟光坦颇为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那酒烈得很,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沿着食道一路辣到胸口,不知不觉就辣出眼泪来。燕卜荪早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对牟光坦的狼狈丝毫没有察觉。“大概七八年前了,当时我要给里克沃德编辑的《细察ii》撰写一篇评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要去伍尔夫女士家里拜访,因为当时太紧张,我还特意喝了几杯威士忌壮胆,到伍尔夫女士家门口的时候,脸烫得好像着火一样。”虽然燕卜荪在课堂上以讲授英国诗歌为主,可对于伍尔夫这位世界闻名的女士,他也曾不吝溢美之词地在课堂上讲过许多,听了燕卜荪的课,牟光坦还专门看了伍尔夫写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听到关于伍尔夫的往事,自然竖起了耳朵。“之前在我的想象里,伍尔夫女士一直是消瘦的、苍白的、严肃的,我看过她的照片,每一张的神情都很忧郁。没想到她见到我之后一下子笑了起来,而且笑得特别开心。我当时又惊讶又紧张,完全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伍尔夫女士跟我说:‘年轻人,你的脸红得像火鸡一样!’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诗歌……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我太紧张的原因,聊天的许多内容我都不大记得了,可伍尔夫女士的笑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半杯酒下去,牟光坦的胆子大了起来,借着酒劲儿开了口:“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燕卜荪从沙发的靠背上直起身来,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怎么了?为什么不写呢?”牟光坦轻轻叹了口气:“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走来我感受到很多,虽然我现在似乎过着一切如常的日子,可是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直如影随形。我没有经历,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先生,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现实之下,诗人的责任,究竟是要书写私人体验,还是要书写这个时代呢?”燕卜荪把酒瓶放在地板上,双手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两者之间矛盾吗?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先生,我一直认为诗歌是一种审美属性很强的文体,要说我个人的创作追求,我喜欢书写独特的私人经验,我还想尽可能地追求形式上的美感,但同时我也知道,若是想要一首诗能深入民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普及,势必要放弃对辞藻和韵律的雕琢,注重诗意的直白和浅近。我觉得我的创作追求跟宣传抗日、鼓舞人心的时代需要格格不入,这让我觉得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燕卜荪听了牟光坦的困惑,又喝了一大口酒,重新靠回沙发上,眼光盯着天花板,思绪似乎回到了十分久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