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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空气。
焦黑的地面。
神殿四周已经被烧出了黑色的晶体。
空气中,凯珂特丝的狂笑声与怪物的尖啸声交替响起。
而在蜘蛛足如牢笼一般保护着起来的神坛中央,格雷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阿尔泰娅。
在他身后,其余的新娘已经被他救醒,但也被他捆住手脚塞住嘴巴,一个个动弹不得,只能转动脑袋发出呜呜声。
只剩下阿尔泰娅还躺在格雷怀中,不能算还昏迷着,但整个人还昏昏沉沉,脑子尚未清醒。
格雷正让阿尔泰娅的后脑勺靠着自己的肩膀,后背靠在自己怀里,轻托她的下巴令她微微仰着脸,然后空出另一只手,以握着什么的姿势伸向空中。
不用他开口召唤,向来善解人意的佐伊已经复现出一只杯子的追忆,塞进了他的手中。
片刻之后,佐伊又开始用追忆为杯子中倒下水来。
水从杯底升起,并停止在杯沿下方五分之一处,刚刚好,不溢出。
于是格雷将水杯稳稳取回来,递到阿尔泰娅嘴边。
阿尔泰娅嘴唇沾到了水,立刻精神一振,灵敏地皱了皱眉,费力地撑开眼皮呢喃着什么,本能地开始了大口的吮吸。
于是格雷一点一点地将水送进去,一边念念有词:“喝吧喝吧,这次绝对是纯净的水了。这可是十年前的水体追忆,那个时候……这个地方,还没有龙。”
阿尔泰娅终于缓缓清醒过来。
她竭力睁开眼皮,呼吸停顿片刻,似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正在格雷怀中。
然后,她开始挣扎。
但只是象征性地几下之后,她就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停下来,咬着嘴唇露出无助的表情。
格雷则低着头,在非常近的距离面带愉快地欣赏这一幕。
面对格雷近在咫尺的视线以及吐息,阿尔泰娅咬着牙,面色已经通红,但她现在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得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深吸了几口气,她冷静一些了,虚弱地轻声道:“我,怎么了……”
“只是有些脱水。”格雷答道。
这个答案令阿尔泰娅面露惊讶,睁开眼睛:“可是我记得——”
“对,你溺水了。但后来又脱水了。”
阿尔泰娅皱起眉头,无法理解这样的逻辑。
但她很快就被周围不寻常的环境吸引了注意力。高热,尖啸,狂笑。
“大家……怎么了?”她问道。
“我觉得还不错。你要自己看看吗?”格雷问道。
“嗯。”
于是格雷托了阿尔泰娅一把,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好正视前方,最后挪动着转了一个方向。
——战场映入眼帘。
阿尔泰娅像是一下子被吓醒了,瞪大眼睛瞪视着前方,身体开始颤抖,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发出不明之声。
神坛下方,便稳稳地立着凯珂特丝那如同巨大立柱一般的火焰蜘蛛之足。
两道火焰的“柱子”仿佛是一道“门”。灼热的空气扭曲着,映照出门外那大片红黑色的地狱。
在那片地狱之中,地面上铺满着烧焦的人体尸块。小腿,大腿,手臂,左肩,半张脸……半是焦黑,半是血红,零落碎裂,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具完整躯体的尸海。
尸体还“正在”更碎。
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密集的灼热火线。
一排排火线来回耕着这片尸之田,划下一道道焦黑的深沟,冒出阵阵黑烟。
阿尔泰娅不敢再多看,只是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吼道:“凯珂特丝——你在做什么!!停手!!”
头顶上,凯珂特丝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哈?”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更高处转移下来,在阿尔泰娅头顶近处响起。
蜘蛛伏下了八根足中央的躯体,降低到阿尔泰娅上方半个头的高度,俯视着阿尔泰娅。
“阿尔泰娅,你眼瞎了吗?”凯珂特丝骂道,“你自己再看看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正在为你们阻挡着什么样的怪物!”
阿尔泰娅愤怒的表情一滞,不得不睁开眼睛,抬头往更远的地方望去。
当视线完全抬平,看到遥远的神殿入口处的时候,她终于深吸一口气。
焦黑血红混合的尸块之海,确实正从“门”外一直向外延伸过去,最终到达远处的神殿入口附近。
——然后,红黑色的前沿,抵制着的是一道蔚蓝色。
蔚蓝色的……水体怪物。
远远望去,巨大的浪不停地从神殿入口处涌入,然后如同有生命的军队一般在神殿附近集结,展开,齐头并进地一起扑过来。
而在水体的最前端,浪尖上,白色的浪花正凝结出一具具半身的人体。
水够成的人体长着一张张不同的脸,尖叫挣扎,如野兽一般伸出双臂抓挠着,仿佛比下半身的浪体更为迫不及待代想要冲过来。
但这道有生命的浪并无法靠近黑红色的焦灼地狱太多。
因为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灼热的火线。
那一道道火线并非有意在耕翻着尸田,而只是在射向远处水体的过程中,顺便地从尸海之中划过而已。
火线横平竖直在远处构成一道网,反复网络切割着水体。火线所到之处,水之怪物便会瞬间蒸发掉一大块体积。虽然周围的水可以迅速补充回来,但损失的水量却只能从入口处涌过来的水来补充。
于是一时之间,水与火打成的便是消耗战。
“是疯狂。”格雷适时地出言解释道,指了指远处不断逼近又不断被消灭的水线,“那就是卡莱尔的‘龙之疯狂’。”
阿尔泰娅出现了短暂的迷茫,愣愣地看着一幕。
但随着她的瞳孔中映出翻飞的火线与如同被耕翻的田地一般飞起的断肢体,她还是再次再次咬紧了牙关,颤抖着声音,压抑着愤怒道:“不,凯珂特丝。你是在对抗龙,但你也在顺手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村人!你就是在滥用圣痕之力,是在杀人,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哎,阿尔泰娅,哎,你这傻瓜——”凯珂特丝却几乎笑出声来,“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啊?但我可没有违背我对你的承诺。我真的只是在和龙战斗而已。雨潮村的那些人,完全不是我杀的。”
她高高在上,不以为然道:“我没有随手杀人。因为在龙之疯狂来袭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全都死了哦?而我,只是懒得顾忌那些肉块罢了。怎么,开打之前我还要和龙之疯狂商量着做个暂停,然后把战场上的尸体一个个地扶起来送走吗?”
阿尔泰娅愣住了:“什么?已经……死了?”
片刻之后,情绪的过山车在滑落低谷之后猛地再次冲上高峰,阿尔泰娅激动地大喊道:“谁杀的!!”
凯珂特丝窃笑着,却不再回答她,而是重新升上半空,专注地控制火线
格雷伸出手,从两侧轻轻扶起阿尔泰娅的脑袋,温柔地强迫她再次望向远处那龙之疯狂的浪潮:“看,仔细看看浪尖上的人脸。”
阿尔泰娅被迫凝视那道浪潮,很快睁大眼睛。
“认出来了吗?”格雷轻声问道。
水体的浪潮最前端那些人脸们,正不停地被凯珂特丝的火线切割蒸发,又反复生成着,面容正在不停地哀嚎扭曲着。
阿尔泰娅认出来了,喃喃自语道:“那是……嬷嬷们,婆婆,还有其他的……都是雨潮村的人们?”
但她很快又将视线投向近处的尸体堆里相同的那些面孔,露出震惊表情:“他们,到底——”
格雷则在她耳边轻声说着看似无关的话题,慢慢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我们知道雨潮村有一条龙,但我们却始终找不到它。”
“我们能知道的就只有两点——龙的悔恨化作的是卡莱尔的形象。以及龙控制着雨潮村的雨。”
“是的,哪怕我们没见到卡莱尔,我也从周围的雨身上感受着龙的存在。因为雨精准地下,精准地停。
“……但是,你能应该能感觉到,雨潮村的雨,在固定的晴雨变幻以及巨大的雨量之外,其实还存在更多无法解释的古怪之处,比如——”
“为什么雨潮村从未积起内涝?”
“为什么雨水只在地表上流淌,却没有渗透到较深的土层?”
“植物确实死去了。但为什么挖出来后,会发现它们的根系根本是干死的,而非淹死的?”
“为什么所有的神坛都没有下水道,但持续落下的雨水,却完全不会溢出?”
“又到底是以怎样的原理……”格雷冷笑着,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脑袋都掉了的人,还可以被雨像胶水一样粘起来?”
“愚昧的乌列信者对此不加思考,用‘雨神的权柄’来解释一切。但……雨落到了地面上还算是雨吗?控制落雨的权能,还能控制流淌在地面上的水体吗?照这么说,这位神不是有着控制雨的权能,而是照这么看来,拥有的是控制所有水体的权能才是。”
“而我们则知道,‘乌列’根本不是什么神……而是龙。那只是一条龙而已。”然后格雷抬起手来,缓缓指向远处不停朝着火线涌过来的仿佛具有生命的水体,“现在,我们看到这条龙的疯狂了……你告诉我,它是什么?只用一个字的话。”
阿尔泰娅思考着格雷的话,同时按照他的要求回答了一个字:“——水。”
“嗯,对。也就是说,‘龙是水’……那么,如果把这句话倒过来呢?
阿尔泰娅一愣。
“水是龙。”格雷终于笑了起来:“是的,这就是答案了,我们现在知道了。‘雨妃卡莱尔’固然神出鬼没,但这是因为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就像‘雨神乌列’手上套着的布袋木偶,却并非‘雨神乌列’本身。相反,其实‘雨神乌列’并没有躲着我们,它不是以躲在幕后的方式操控着雨潮村的雨的……”
然后他说出答案:“不,其实——龙之悔恨,也就是‘雨神乌列’的真正面目,就是这场雨本身;它,始终都在我们身边。”
阿尔泰娅身子一震。
“不,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雨,而是雨水。”
“龙伪装成雨,也用这种方式伪装成了流淌在整个雨潮村地表上的水体。”
“然后……通过饮食,‘雨神乌列’,逐渐渗透到了雨潮村人的体内,一点一点地取代着他们的体液循环。”
“又或者是那些死者,那些‘雨民’。”
“砍了脖子的,脑袋被砸烂的……水体当然就可以直接从伤口渗透进去,维持着他们的生命。”
“——当然,这也并非所谓的‘恩赐’。只是……雨神乌列在梦游。它或许只是顺手将碰倒的家具扶起来,如此而已。”
格雷再次扶住阿尔泰娅的脑袋,令她望向那片尸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雨民是死后被不自然地延长了行动的时间,普通人则是一点一点地失去真正的生命并被换成了虚假的……雨潮村,早就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活人都没有了!他们,在你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开始,就是一个个活死人!”
阿尔泰娅抿住嘴唇。
“不,你这是狡辩。”最后她用坚决的语气开口道,“不管用什么方式,活着就是活着!”
“我不会忘记,嬷嬷们给我们自己烤的小饼干,关心我们的冷暖,会为了白天仪式里太过粗暴的行为而道歉,会内疚得抱着我们哭起来,又给我讲起家中的孩子,憧憬着很快能为孩子买一件新衣服一件玩具而破涕为笑……”
“她们在哭,在笑,在生活,那就是活人!”
阿尔泰娅被格雷固定住脑袋,只能望着那片被火线耕耘的尸田。
但她令自己不眨眼睛,凝视着那凄惨场景,一字一句道:“她们就是在好好地活着……一直到刚才,才被凶手杀死。”
格雷沉默。
在阿尔泰娅看不到的视野之外,无声地咧开嘴角。
“说得太好了!”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说得对!雨潮村人活得好好的,却在刚才被人杀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不会动弹的尸体!!”
但他又立刻道:“但你仍然误会凯珂特丝了。做这件事的不是她。凶手另有其人。”
头顶上,凯珂特丝的笑声更愉快了。
“哈哈哈,谢谢你为我发声,美人。我这边也快完工了,这条恶心的鼻涕虫很快就要被我彻底烧干了!你就把自己洗洗干净,等着今晚我来给你一些小小的感谢吧!”
阿尔泰娅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问道:“不是凯珂特丝……那凶手到底是谁!”
格雷却不紧不慢:“雨潮村人,是在一瞬间,突然就整片整片地倒下的,没有外伤,就这么死了。你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手法吗?”
“什么?”
格雷耐心地提示道:“你刚才也晕过去了,想一想,发生什么。”
阿尔泰娅瞬间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想到了更多,喃喃地吐出两个字:“……脱水。”
“没错。我刚才说了,村人们因为将伪装为水体的一部分龙喝了下去,于是龙逐渐取代了他们的体液……这一点,你也一样。只要待在这个村子里,只要还在喝这个村子里的水,龙的一部分,就会在你的体内潜伏下来,或多或少……”
“或多或少。”格雷又重复了一遍。
“村人们已经在这场雨里生活了三年了,因此体内的大部分血液已经被龙替换掉了。而你受到的影响还不够大,因为因为你们来这还不久。
“——所以,这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村人们死了。而你只是轻微脱水。
“你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格雷嘿嘿笑了一声,然后抬手指向远处。
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的阿尔泰娅,这一次自发地抬了头,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指向朝着远处望去。
格雷指着那边,道:“刚才你似乎没听清,所以我再说一遍——那是‘疯狂’。那边已经要被凯珂特丝彻底烧干,已经只剩下一小洼水坑的水体,是龙之‘疯狂’,是‘悔恨’消灭后才会出现的‘疯狂’。”
“凶手消灭了‘雨神乌列’。”
“‘雨神乌列’原本已经替代了村人的大部分体液循环,又维持着雨民们的生命。所以凶手在此时将‘雨神乌列’消灭,造成的效果就是雨民变回尸体,而其他村人们也在瞬间脱水而死……”
突然之间,格雷凑到阿尔泰娅耳边,不再反问,不再举例,不再玩弄文字游戏,而是用最直接的陈述句给出结论:“而那个消灭乌列,杀死了整个雨潮村人的凶手,就是你。阿尔泰娅,是你杀了所有人。”
如同在一连串的眼花缭乱的假动作之后,当已经习惯了对手的迂回曲折,对手却突然风格突变毫无花哨地单刀直入——阿尔泰娅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完全愣在了那里。
头顶上,传来了凯珂特丝突然爆发出的疯狂大笑:“说得好!!”
然后她突然又停下笑,冲着下面喊道:“——我的美人,我的工作做完啦!龙之疯狂已经被烧光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格雷则扭过头去,望向身后的某处:“看到了……花开了。”
不知何时,水池边缘多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水晶之花。
——随着龙之绝望的消亡,龙之执念也终于出现了。
于是格雷无情地推开了抱在怀里许久的阿尔泰娅,站起身来。
阿尔泰娅跌倒在地上,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向着格雷伸出手去,发出恳求的哀鸣道:“等,等等——什么意思,说说清楚!!求你告诉我!我,我不记得——怎么可能是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格雷则向着花走去,头也不回地道:“那就回忆一下,你在被新娘们背叛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吧。”
就在阿尔泰娅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愕然的时候,格雷已经蹲下来,触摸到了那朵花。
仿佛停滞了片刻,格雷便若无其事地一把将水晶之花摘了下来。
一瞬间,花的枝叶与根系枯萎消失不见。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格雷手中的那一朵。
“是黄百合啊……”他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扭头对着阿尔泰娅道,“你知道卡莱尔在化龙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你上次说,是无法拯救新娘们的绝望,对吧?但是你现在还那么想么?在亲身体验了‘仪式’的真正面目之后。”
阿尔泰娅愕然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格雷慢慢踱步回来,一边道:“让我来告诉你,我从花里知道的事情吧……
“卡莱尔是个具有非凡魅力的人。即便是沦为奴隶,即便是被卖到这个小村子里……她也迅速收获了同情者,爱慕者,愿意帮助她的人。
“所以,其实她早就有逃跑的机会。
“但她没有走。因为她不是无法忽视他人苦难的人。她最终决意要拯救其他六名新娘,一起离开。
“为此,她指定了另外一个可行的逃跑计划。计划的发动时间,原本就是在仪式上。
“到了最后的仪式之日,卡莱尔原本打算按照原来发动,但是——
“祭司突然增加了一个她们从不知晓的步骤,告诉新娘们,其实乌列只需要一个新娘……也就是说,只需要死一个人。”
“卡莱尔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因为她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拯救所有人,她不容忍不公,而且她早就做了计划不是吗?本来,她们所有人就将成功地逃离雨,重新自由地在阳光下奔跑——
“但是她是美丽、健康、勇敢、永远直视别人双眼、即使沦为奴隶也无法剥夺高贵气质的卡莱尔……而她们呢?她们是驼背的玛丽、得过麻风病的可可、六根手指的塞布丽娜、侏儒症的兰尼、瘸腿的卡娅、脖子上长巨大肉瘤的阿加莎。”
“卡莱尔的魅力吸引着普通人,但对她们,却仿佛是某种可怕的阴影,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所以哪怕卡莱尔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们她的逃跑计划,真诚说着会救她们的,坚定地鼓励她们坚持下去,但她们其实……根,本,不,相,信。
“她们,从来不认为卡莱尔也是‘她们’。
“——所以,这时候,她们,一起溺死了卡莱尔。
“就这样,卡莱尔看着溺死她的新娘们扭曲的脸,化龙了。”
格雷轻轻落下话音,站定在阿尔泰娅面前。
阿尔泰娅正低着头,眼神直直地,仿佛正设身处地地体会着卡莱尔的情感,或者呆滞在那种情景之中。
“但是你在笑啊。”然后格雷蹲下来,望向阿尔泰娅。
阿尔泰娅惊醒,不自觉地抬头道:“什么——”
格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端详着她的表情:“但是当被背叛的人换作了你,当你被新娘们按在水里,将要淹死的那一刻,你最后的表情是微笑……为什么?”
“我——”阿尔泰娅愣在原地,一顿一顿地抬起来来,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像是连思绪也卡住了,“我,我——”
“我猜,那样的表情意味着你并不绝望,并不憎恨,只觉得高兴,只觉得这是个令你满意的好结局,对吧?”格雷端详着阿尔泰娅,露出仿佛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这怪胎,渴望‘牺牲自己拯救世人’到这地步?”
“我……”
格雷耸耸肩:“好吧,无所谓,我对你怎么想的其实毫无兴趣……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这种想法,这也就意味着在相同的情景下否定了卡莱尔。”
“……”
然后,格雷逐渐露出微笑:“……你知道吗?想要消灭龙,其实是有两种方法的。
“一种是绝对的力量。
“而另一种则是一个……字谜,一种叫做‘否定’的字谜。你如果找到了把龙的存在基础否定掉的关键,那么哪怕你手无寸铁,没有一丝力量,那条龙也会被因为你的否定而消灭。
“就像我遇到过的一件事:曾有一条龙控制了某个人的精神,令他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故事里的男主角,而龙则是女主角。然而,当有一天那个人因为意外清醒过来,明确意识他不是男主角,龙也不是女主角的时候……龙便被他用‘否定’消灭掉了。
“……所以,你也一样。当你怀着最后那个念头濒死的时候,雨之妃接触到了你。于是你的这种否定,就因此而传递给它了。”格雷盯着阿尔泰娅的眼睛,将最重要的话语慢慢吐出,“……是你,消灭了它。”
“所以,消灭了龙,杀死了雨潮村所有人的凶手,就是你。”
“而且最有趣的是……”最后,格雷起身从阿尔泰娅的视线上让开,让那道破碎的尸海重新进入阿尔泰娅视野,站在旁边摊手示意她看,“你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想法,从结果而言,却成了杀人的武器。”
在对别强烈的黑与红进入视野那一刹那,阿尔泰娅几乎本能地弹起身躯。
格雷在旁边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饶有趣味。
说实话,他本来预想过的,是阿尔泰娅的崩溃。她也许会倒下去,她也许会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她可能会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脑袋埋进去,她可能最终会逃避思考,逃避周围的现实,把自己封闭在悲伤与自责之中——
好吧,后半段没有发生。
“我……”一开始,阿尔泰娅确实完全失了神。她死死盯着那情景,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颤抖,逐渐发出呜咽……但是,格雷所预想的后半段情景没有发生。
在仿佛短暂仿佛漫长,又绝望的时间过后,她没有倒下,却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格雷,愤怒地呼吸着。
格雷看着她这幅样子,再次感到微妙。
阿尔泰娅竟然和以前一样,再一次自行竟然恢复过来了。
……所以,他果然把她想简单了,对吧?阿尔泰娅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人物。看起来她有着很容易被现实摧毁的天真……但或许,这果然并不是真正的她。
格雷望着阿尔泰娅深深的瞳孔,有一个瞬间恍惚着,她濒死微笑的那一幕却再次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你——”阿尔泰娅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来,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格雷清醒过来。
“可别迁怒于我。”他微笑着举高双手,打断了她,“你是一个理智又聪明的女孩,你能想明白的,我并没有在里面做任何推波助澜之事,我既无法控制你,也无法控制那条龙。你们的接触,只是一个……悲伤的巧合。”
……好吧,既然这样,最后那个节目倒也没有白准备,也派上用场了呢。
格雷心想着,收起戏谑神色,认真道:“好了,村人的事情已成定局,没办法也没有人错的事情就先别管了吧。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新娘们,新娘们还等着你去救。”
阿尔泰娅稍稍一愣,眼里愤怒退去,再次升起期待:“对,对了,她们——”
于是格雷指了指不远处的新娘们:“她们在那儿,都还活着。毕竟和你一样,接触雨还不久。之前也是有些脱水,已经被我初步处理过了,基本都醒过来了。”
阿尔泰娅急切地爬起来,跑到新娘们之中。
看到她们充满活力地呜咽着,阿尔泰娅松了口气,又开始尝试着为她们解开绳子。一边解,她一边疑惑地扭头望向格雷:“格雷先生,为什么你把她们都捆住了?”
“而且她们不都很好吗?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于是格雷举了举手中那朵花:“选一个吧。”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龙需要容器。所以,从新娘中挑一个吧。”
“挑一个需要去死的新娘们。”
阿尔泰娅的动作顿时凝固在了那里。
“你无法救所有人。因为为了消灭龙,总是至少会死一个女人的。而且,身为龙之容器,她会死的非常凄惨。”
“挑一个,等于,救剩下的。”
格雷干脆地说完,然后如同期待大餐一般,等待着阿尔泰娅的回应。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阿尔泰娅没有露出任何痛苦挣扎的表情。
她只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来,抬头望向格雷,淡淡道:“原来只是这件事啊。”
然后她站起来,面对格雷,轻轻扯低领口,说:“不用选……用我,就行。”
格雷则在视线触及少女锁骨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缩。
透漏着奇异气息的黑色纹理,正印在阿尔泰娅的锁骨上。而且它们显然只是某个更巨大图案一部分,纹理的触须继续往下延伸,深入少女没有扯开的衣领下方。
格雷则一眼就认出了这道纹理。
他知道少女衣服下的躯干上,恐怕早已经刻满了那个巨大图案的全貌。
“——圣痕,灭龙军的圣痕!”他低吼道,“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格雷的心中少见地震动了。
灭龙军会抢夺少女,不管她们是否愿意,都将圣痕刻印在她们身上,将她们制作为容的容器——但阿尔泰娅这样能够控制裁判官的高位者,当然不会是这种情况,当然不会成为这种遭遇下的受害者。
可另一个可能性,却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阿尔泰娅是主动要求将圣痕刻印在自己身上的。
但那样,她一定会知道这个圣痕的意义。
不论是交给她圣痕的人,还是帮她刻印圣痕的人,都不可能不给她交代清楚:这个圣痕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被刻印者会成为龙的容器……然后在受尽了漫长的痛苦之后,以最凄惨的方式消失。
……难道说,她从来这里之前,从一开始,就是做好了要牺牲自己的打算???
“这就与您无关了。”阿尔泰娅则平静地重新收紧了领口,“但总之,您认得就好。接下来,就请您把手上的花……送入我的体内吧。”
格雷愕然地盯着阿尔泰娅的脸,看着她重新沉静下来的表情,原本的想法已经不翼而飞,脑中只是念头纷乱,一片混乱。
但最终,所有的念头化为了最终结论——
进入隐藏路线了!!!
这个女人,果然很好玩!!!
这个念头,令格雷无法抑制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他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着箱子前仰后伏,最后失去平衡摔倒了下去,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啊。”
阿尔泰娅先是一愣,然后本能地有些惊慌地,急忙上前来扶他。
格雷却推开她的手。
然后他揉着腰,呲牙咧嘴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
“格雷先生,你没事吧——”阿尔泰娅忐忑地问道,再次伸出手来。
格雷再次推开她的手:“走开——”
然后他放下了身后背着的箱子,将双肘搁在箱子上,望着阿尔泰娅:“嗯,我是说,我不要你这个容器。”
“没错,如果只说‘选新娘’这个游戏,你赢了,我输了。你确实解出了一个不牺牲任何新娘的答案。”
“但是这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已……意思是,其实我没打算‘真的’选一个新娘来当容器,自然也不会要你……”格雷摊开手,重新露出微笑,“我怎么会把好不容易拿到的花,放在陌生人那里呢。”
紧接着,阿尔泰娅刚刚浮现起疑惑,格雷便已经用魔术一般的动作将花塞进了箱子里。
他的这一动作令阿尔泰娅吓了一跳。
“哇啊——??”头顶上的凯珂特丝也发出惊讶的喊声,
阿尔泰娅反应过来,走近过来,惊讶地伸手触摸箱子:“不见了?放进去了??”
“啊?你做了什么?收起来了?花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收纳的吗?”凯珂特丝也凑近过来,好奇地道,“不是说只有纯洁少女才可以充当容器——”
本能的警告猛然响起,雌蜘蛛不假思索地后退。
而在她的视野中,格雷面无表情,正伸出两只手,一手对准正浑然不觉摸着箱子的阿尔泰娅,一手对准着他。
他的嘴型,将要念出一个字来:“优——”
“手,拿开。”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的少女声音在众人之中响起。
阿尔泰娅触电一般飞快地从箱子上收回手,后退一步惊讶地结结巴巴道:“箱,箱子……说,说话了?”
“我讨厌你。”稚嫩的少女声音再次响起。
短短的,但被所有人再次听清的一句之后,箱子便恢复了沉默。
就像一只普通的箱子。
格雷的表情也缓和下来。他收起双手,耸耸肩。
“总之,我已经有容器了。”然后他将箱子拽回来重新背上,然后道,“所以我其实并不需要你……当然,其实也并不需要选一个新娘去死。都说了,那只是一个游戏,不是现实。”
阿尔泰娅总算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了,听到他这话,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然后她再次看到箱子,眼神却又是一凛,再次瞪向格雷:“被你关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人?”
“而现实则是……”格雷则根本不管她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笑笑,才把话说完道,“不用选。所有六名新娘,全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