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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店铺里,周茉需侧着身子才能穿过人流,往销售走过去,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问对方:“唔该,请问有没这件衫卖?”
照片里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双手负身站于屋檐下,犹如程门立雪。
身上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店员仔细看了看,衣服上的标志并不明显,最后他根据款式给周茉拿了一件,说:“应该是这一款。”
黑色的冲锋衣落于她手,周茉对户外产品是一窍不通的,此刻满眼欣喜问:“这是什么牌子?”
“阿萨神族。”
“华啦~”
冲锋衣的拉链被从衣领口往下解,一路敞开,露出宽大的内壳。
广州已入繁春,楼望东身上却还穿着从呼伦贝尔带来的冲锋衣。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他如今成了个一下飞机就要脱外套的旅客。
从呼伦贝尔到广州的飞机坐了近七个小时,抵达后需从机场到高铁站坐一趟动车去香港,但眼下深夜,海关已关闭通道,他便在旅馆里将就几个小时。
旅店住房虽然狭小,但有个浴室可以洗去满身风尘。
第二日下楼吃早餐,烟火气盛的小店里坐满了拿行李箱的人。
楼望东看了眼墙上的餐牌,要了两份肠粉三个鸡蛋和一笼叉烧包。
逋坐下就听到隔壁两个男人的讨论,清晨曙光熹微,他们的话里也带着睡意刚醒的迷蒙:“我小时候就住广州边,那会这片还是农田,不过也有香港客,他包了个小老婆,就住在我家隔壁。后来那个男人跑了,大家说小姑娘被骗了。”
对面的同伴应该是内陆城市来的,普通话比刚才说话的男人标准:“以前有些香港人两头都有家,既然知道他是香港来的,怎么可能还信他单身?都是你情我愿的事,难道还追去问忠贞吗?”
楼望东面前的餐桌上齐了早点,他默不作声地吃完,末了结账出门,问老板附近哪里有烟店。
广州的街道小路弯曲如羊肠,他穿过砖砌的潮湿路面和一树树遮天榕叶,走进一家灯光明亮的店铺,抬头,一排排货格里嵌满了烟盒。
他说:“老板,要一盒万宝路。”
火机滚轮一打,火星擦出,空气里有浅浅丁烷的味道,火焰燃了起来,点着楼望东携在唇边的香烟。
尼古丁烟雾涌漫在潮湿的南方春季,万宝路的包装像墙上探出来的红白三角梅,自然也像花一样开一阵子,三两下抽完,归于灰烬里,烟散了,那点愁丝还在。
高铁站内人潮密涌,广播滚动车次,楼望东肩上的行囊愈重,热意愈熏。
这种肌肤的粘稠感,在他抵达香港后愈加浓烈。
订的旅馆是见证过上个世纪黄金时代的电梯楼。
一栋大厦里,宾馆与居民房混杂,电梯抵达时响起沉重的金属声,双门仿佛由一双垂垂老矣的手打开,很吃力,很缓慢,但依然要承载许多人的上落。
楼望东上到办理入住的楼层,接待的是位黑人,浑身散发着一种调制过的香水味,在这狭小的通道里散不开。
不过也只是暂时歇脚的地方,他卸下行囊,拿出入境小票,上面显示只能留港七天。
房间无窗,只有一个抽风机,在浴室里,而浴室门挨着床边,他进去冲了个澡,拿出衣服时发现,没有一件适合香港穿的薄衫。
他便将一件黑色的V领针织开衫单穿,系上排扣,身下的牛仔裤倒是四季皆宜。
出门下了楼,一阵说不清楚的潮热涌来,他从便利店买了瓶冰水,仰头灌了一半,这才打开手机。
她出境后,电话是打不通的,而他也没有想要打通,有什么好说,相隔两地,徒增香烟。
点开导航指引到附近的法院,一路都是春天,紫荆花开在湿润的海风里,这里又和那逼仄的旅馆不同,街道上都是鲜艳明媚的广告牌,巴士豪车鱼鳞穿梭,晴天的风钻进他开衫的领口内,像鞑鞑系在脖子上的铃铛般清脆爽快,楼望东这一刻确
信,茉莉是开在港岛里。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位叫茉莉的法官吗?我找她。”
前台西装革履的接待微笑道:“不好意思,这里没有。”
楼望东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他看。
对面的接待眼神从照片看到楼望东身上:“很抱歉,我们无法告知,另外,如果是有什么恩怨,切勿动手,危害法官是重罪。”
楼望东扯了下唇,将茉莉那张抱着羊拍的照片收进兜里,说:“我怎么会危害她,我疼她都来不及。”
高等法院就那么几所,走了一下午,楼望东在街边吃了份鱼蛋,总觉口味不合,打火机在进高铁时被收了,他往街边的报亭过去,要了枚打火机时,视线擦到一排排杂志上。
他跟老板说:“要所有的法律杂志。”
打通一个电话,或者微信留一个言是很简单的事,可如果她不方便见他,恐怕会让她为难。他不想让她手足无措。
想到这漫长的旅途,楼望东心里轻轻叹了声,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才出现在北部的草原,如果没有以后,又何必让她心里过意不去那般来见他。
楼望东拿着一摞杂志回到旅馆,那种刺鼻的香水味再次涌来。
黏在墙上,缝隙里,不通风的楼道口,不是喷了一次两次,是经年累月,是一层香水叠着一层香水,才能让这种味道长在身体里。
他将那叠杂志放到床上,又进浴室洗了这身味道。
空气里散不掉的潮湿令他难以透气,洗完只穿了条休闲裤,腰腹上的水珠纵横,他也没擦,好让水汽蒸发时带走些热浪。
抽风机吱呀吱呀地转着扇叶,灯光被扇叶的风吹得一明一暗,他点了支万宝路,倚在风口下翻书。
这是楼望东第一次了解茉莉。
杂志里写香港的日常规定:轿车不让行人,不得在地铁饮食,不得外带食物进餐厅,不得随地乱扔垃圾……………
翻到后面,则有律师的专访和法律的答疑解惑。
楼望东翻了十来本,深更半夜,也不知自己如何睡着。
这濡湿的四方角落,终年不进太阳,潮霉遍布每一寸空气,他哪怕赤着上身依然浑热积聚,忽觉有一块清凉美玉入怀,就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掌心自然环上,美玉便往他胸膛处紧贴来,软的茉莉香散走了一切怪异的香水味,可凉了一阵子,又燥热起来,他于是将她揉得与他没有缝隙,而她像跑了好远的路才抵达他身边,楼上他脖颈,娇滴婉转地喘着气,在他耳边问:“望东
哥,你的马儿是这样骑吗?”
楼望东再次惊醒,是在抽风机的嘎吱声里。
他的腰腹压了本杂志,他将那凉皮纸猛地一掀,往浴室进去,水声紧接着从花洒下落响。
洗完凉水澡出来,他胸膛起伏,垂滴着水,捞起那本杂志翻开来看,幸好没弄脏。
忽然,目光紧盯上一行字??
【为了追线索,我们在望东河度过了一夜。】
他瞳仁骤然紧凝,呼吸急促让胸膛的水珠?落得更快,他将那行采访逐字逐句地盯着,视线用力得要穿透那张纸。
【采访记者:八卦一下,请问周小姐,你现在是恋爱状态吗?】
【周茉】。
周茉?
她叫周茉?
她不是说,她叫茉莉的么?
楼望东那股烟瘾要犯,就见她回答:【怎么样才叫恋爱状态?】
【采访记者:你们约会吗?看过电影吗?】
【周茉:没有,我们只在山林里起过篝火,看过同一片星空。】
楼望东的手想去摸烟,又舍不得手里这本书,眼睛越看越模糊,终于看到那行字:【我现在在大律师事务所任职。】
香港的街道被清晨的日照弥漫,海边的雾滤出了一层透蓝的光。
围墙上的红花像着了火一样热烈,用力探出去够天空,又像风一样沿着前路燎原,一路烧到终点。
楼望东站立在大律师事务所的对街,看着大厦门楼里西装革履鱼贯而出,他抬手扶着墙,将那口压抑在胸腔里的浊浪呼出。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但草原那么大的地方都能遇见,香港这样小的地方……………
楼望东压住心里那点预想,人总是在命运未到前轻敌,又在命运降临时被打击。
一直到黄昏时刻,下班的时间,大厦里终于出来一群群白衣黑裤的年轻人。
楼望东小时跟随祖父上山狩猎,在猎枪未上缴之前,他的目力已经被训练得极好,可以一眼就在茂盛的林中找到猎物。
周茉就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下身裹一条包臀的过膝裙,娉婷站着,正和三三两两的朋友交谈着,眉眼弯弯一笑,似乎谈到高兴的事,抬手将卷发撩到了耳后。
这群人站定在路边没有走,忽然,几个人朝门口望去,一个年轻的西装男人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递给了周茉。
她自然接了过来,展开套在身上,那是一件男士冲锋衣,很大,香港的室内空调很冷,这件外套的衣摆能够到大腿。
楼望东看着他们并肩走,进了一家餐厅,步子迟迟顿住。
以往周茉和朋友进店吃饭,他就带鞑鞑回马厩,喂饱它,这样主人和马就都吃饱了。
但这次,他身边没有马,只能站在隔街的巷口抽烟。
烟蒂也不能随地扔,他在口袋里掏纸巾,找到了她寄给他的茶叶饼,铜钱那般大小,他留在身上当香囊。
忽然想到她不喜欢烟味,又往卖花的地方站了站。
此时月上柳梢头,进入春季,天黑得晚了些,红霞照在落日大道上。
他见她和同伴从餐厅推门出去,像是要往花店过来,他喉结滚了滚,穿过花店后门,等他们买完再出去。
否则在她的朋友面前重逢,她又该怎么介绍,免得影响她今日安排。
周茉在花店里巡视了一圈,跟身旁的朋友说着温软的粤语,最后买了一束蓝色的绣球花。
楼望东看她还穿着那身男士外套,就是那个男人给她拿的。
花也是那个男人从桶里给她拿的。
等他们从花店正门出去,楼望东才跟上,推门时天已暗下,但香港的夜晚灯火通明,反而人声愈加热烈。
一个个闪着灯的广告牌鳞次栉比,楼望东生得高望远,不怕找不到周茉,而且她身上抱着绣球花,走一路,掉一路。
香港不让乱扔垃圾。
他于是弯下腰给她捡,有的新鲜就掉了,一路捡进巷口里,没有了路牌的光,四周狭窄阴暗,却忽然有一束小小的灯,正照在他半蹲下身去捡的这片花瓣上。
楼望东微微抬起眼睛,看到花瓣前站来一双羊皮小跟鞋,他缓缓站起身,那束光也一点点往上照,最后照到他的脸上。
她的脸足够明亮,不需要光自成皎洁,又有泪水晶莹滴落,他一下便闻到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哪怕手里的是绣球花,他还是能拨开来闻到她。
那光因为她轻轻的啜泣而在他身上颤动,他将手中的落花递给她,喉结滚了滚,问:“你曾经不是喜欢盖我的衣服睡觉的吗?为什么现在穿其他男人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