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云家住的宅院并非位于深巷之中,而在主干道朱雀街上,乃前朝临王故居,据闻风水极佳,可旺家宅,保平安,佑子嗣前程。住进来后,云廷和节节高升,最终官至首辅,可子嗣并不丰沛,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一身反骨,少时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女儿倒是乖些,身子骨却不大好,小时病痛不断,长年喝的汤药都可以当饭吃了。
这风水只旺自己,不旺子女,那也没用,后来,云廷和心一横,带着云瑶搬到深巷,过起半隐居的日子,云瑶的身子骨才渐渐变好,病少了,人也活泼起来。
云廷和之所以续弦,找的还是亡妻胞妹,也是为的云瑶。他政务繁忙,宵衣旰食,时常歇在宫中,伴君议事彻夜不归,想要照顾云瑶却实在抽不出空,后宅没个主母镇着,唯恐下人们怠慢,私下苛待女儿。
随便去外头找一名女子,云廷和也不放心,挑来选去,唯有亡妻守寡多年的小妹妹董蕴最为合适。
此女早年难产,身子大亏,再难有孕,没个子女傍身,为了今后有个依仗,也会善待云瑶,将她视如己出。
董蕴这些年的表现,也让云廷和分外满意,只可惜女儿不懂老父亲的良苦用心,越大越随她那不省心的兄长。初长成,到了说亲的年岁,情窦初开的少女被太子哄得五迷三道,竟是非君不嫁。
云廷和深知女儿德行,并非做太子妃的料,且太子为人,虽有驱逐蛮族,复我疆土之志,论谋略却又稍显不足,加之敌强我弱,即便勇气可嘉,最终仍是一败涂地,伤亡惨重。
八万将士,就此命丧车谷道。
多少人的父亲,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夫婿,再也踏不上归家的路。
为此,即便太子命大,活着回来,云廷和也不会允婚。
选择谢勋做女婿,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谢勋是东宫众多幕僚里,唯一反对太子亲征讨伐胡贼的人。
此子平日行事低调,少与人争论,唯独那一回,卸了东宫的差事也要反对到底,可见此子有胆识有魄力,绝非池中物,眼下缺的就是机遇和提携。
只要谢勋争气,善待他女儿,云廷和绝不会亏待这个女婿。
此时的云瑶可没指望男人善待自己,只要他不惹她,井水不犯河水,那就万事大吉。
可显然,男人就是不想如她的意。
明明可以在外头御马而行,非要同她挤这小小的马车,两条腿又长,看似不经意地那么一伸,整个人舒展开来,那黑色皂靴眼瞅着就要碰到她绣鞋上了。
偏偏她和他今日的穿戴,并不搭配。她换了身翡翠烟罗绮云裙,俏生生似春日里最嫩的枝,而谢勋仍是一身红,白玉绦带束腰,下悬挂玲珑?,乌黑长发顺滑如绸缎,束以嵌玉小银冠。
单看彼此,都是漂亮人儿,可搁在一个画面里,一红一绿,就委实不美了。
云瑶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又不想表现出来,只能装作打理衣裙,一点点地将腿往另一侧挪,尽量离男人远点,以免这不协调的颜色冲击,伤到了她这双充满审美慧根的眼睛。
女子的一举一动,又如何逃得过谢勋如炬的双目。
她嫌弃他。
这个认知也让谢勋心头不快。
若问临安谁最俊,唯有谢家俏三郎。传遍全城的打油诗,就连三岁稚童都能朗朗道来,她难道不知,还是眼瞎了,或者心盲了。
忽而,车身因为颠簸轻微晃荡起来。
见云瑶纤瘦的身子也在轻颤,谢勋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想扶她一把,云瑶却似受惊小鹿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本能般地双手攀住车窗,躲开男人的触碰。
这一动作,使得谢勋更为不快,目光陡然一沉。
男人一个起身,将在狭小空间里避无可避地女子摁住,整个人倾身而下,剑眉下深黑的瞳眸,浓得似化不开的墨:“我说过,我娶你,既贪你美色,愿你给我诞育子嗣,也为了前程。为此,我会给你身为正妻应有的体面,在外事事顺着你,以你为先,也请夫人多多心疼为夫,并恪守孝道,莫让岳父大人一大把年纪还在为子女担忧。”
一子一女,没一个省心的。
云瑶那个长她十几岁的兄长,已然成为贵圈茶余饭后的乐子,只是忌惮首辅大人,不敢摆上台面,只能私底下议论。
唯有谢勋是真敢说。
还贪她美色!把她当成生孩子的工具!云瑶只觉气血上涌,脸颊红透,双眸圆瞪,红唇微启,一字一字地咬牙道:“谢勋你凭什么以为事事都能如你所愿,你又何德何能。”
“我无德无能,却也娶到了首辅千金,岳父对我青眼有加,寄予厚望,云小姐但凡有点孝心,也该掂量行事,莫伤了老父亲的心。”
好一番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的话,说得多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更令云瑶懊恼的是,对着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她竟找不到有力的话语回击。
只因谢勋其人太会伪装,哪怕太子出征前同他闹翻,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父亲更对这厮赞誉有加,道他少年有成,谦逊有礼,进退有度,若仕途顺达,前程自不用说。
云瑶气闷不已,两手绞紧了帕子,转过脸去,再不愿意看男人一眼。
见女子真气了,谢勋缓和语调:“我本不想说这些意气话,可我不是泥人,你怕伤心,我又何尝不是。”
谢勋有时也会恍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那个为守住贞洁,毅然决然自城楼跃下的女子,和眼前粉面含愠的新嫁娘,在他眼里重叠成了一个人,却又不尽相同。
谢勋心想,他依着她,但又不能太顺她的意。
没栽过跟头,又一身犟骨头的人,狠狠摔上一回,那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多少回入得梦中,谢勋反倒更希望她能活下去,他会告诉她,往后他将护她周全,再无人可欺。
遗憾的是,晚了一步。
就此天人永隔。
无法倾诉的遗憾,谢勋只能埋藏在内心深处,半句都说不得。
他也会伤心?云瑶撇了红唇,不以为然,只道男人奸诈,逞凶是他,卖惨也是他,自己全无招架的余力,只能漠然以对。
就在马车内的氛围逐渐凝重之际,外头一道中气十足的熟悉声音响起:“给了你机会,你不珍惜,非要在这里闹,那就去到衙门里,痛快说个够。”
云瑶心头一喜,使力掀开帘子朝外头唤郑伯。
帘子掀开的那一刻,谢勋摁在云瑶肩上的手也落了回去,整个人往后退开,却又稍偏过头,凝神留意窗外动静。
熟人来了,云瑶快活了不少,两手扒窗,见马车停在巷口正要驶入,而郑伯就在一旁揪着一名面色苍白的瘦弱书生训话,那神色,凶煞得很。
“郑伯,这人怎么了?犯了何事,值得你这般动怒?”清凌凌的女声似甘甜的泉水潺潺涌入倾听者的心房。
瘦弱书生抬眼望过去,见女子绝美的面容,不禁恍惚失神,一时看痴了,竟忘了惧怕。
随即,脑袋顶剧痛袭来,书生吃痛地叫出声。
郑伯又拍了一下,怒斥:“小兔崽子,往哪看了,是你能看的?礼义廉耻,之乎者也,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想伸冤,直接进大牢里吃鞭子吧。”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为何不能看,啊,还打,再打真傻了。”书生又是一阵痛叫。
郑伯却并未手下留情,边揍边斥:“傻了也是你该。”
骂骂咧咧之下,高大魁梧的男人揪着小鸡仔般孱弱的书生往大街上去了,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冲云瑶道:“小姐你先回去,等我把这小子送走,就给你一样好东西玩玩。”
云瑶笑着回应,出于恻隐之心,扬声道:“郑伯你手重,可得悠着点,别真把人打傻了。”
云瑶知晓郑伯秉性,嫉恶如仇,公私分明,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书生必然有问题,但当街动手,还是不对。
还想再说两句,帘子已被身后的男人大力拉下,人也被拽了回去。
“坐好,马车一动,摔了,可别哭。”
这一路,不长,自己徒步走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的光景,可于此时的云瑶而言,却是无比漫长。
直到马车再次停下,她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可算是到了。
这才两日未归家,云瑶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男人先她一步下车,伸了手,要带她下来。
云瑶少时跟女师傅学过点拳脚功夫,为着增强体质,也为防身,下马车这一遭并不在话下,正要略过男人,提起裙摆跳下去。谁料谢勋动作更快,双手扣住她的腰身,稍稍使劲,毫不费力地将她放到了地上。
一晃眼的事儿,云瑶尚未缓过神,便听得又是一个熟悉却不让她那么喜欢的声音道:“姑爷这么看重我家秀秀,是秀秀的福气。”
谁是你家秀秀,脸皮可真厚,跟谢勋有得一拼。
这两人,都是云瑶不待见的,偏偏都在她眼前。
云瑶目光一转,环顾周遭,问董蕴身后的管家:“刘婶,我父亲呢。”
刘婶看向董蕴,支吾不言。
对于云瑶的无视,董蕴也不恼,平平静静道:“你父亲有言,女婿到了,便去书房见他,而你,先跟我回后院。”
父亲不见她,却要见谢勋,云瑶不信。
云瑶起脚,跨过门槛就要去前院找父亲,董蕴拦住了她,捉着她的手臂,软声道:“秀秀,你已长大,任性的事,少做。”
然而,下一刻,云瑶就被身后的男人拉入了怀中。
谢勋人高身长,居高临下地望着董蕴,唇边一点笑意,却不达眼底:“不妨事,只要别太离谱,随她,我这个夫婿,总不能是个摆设。”
未料到男人如此行事,董蕴微微愣住。
云瑶也是一愣,仰头看向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内心可谓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