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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甩了甩臂膀。细长而设计过于原始的木桨在他手中发挥着非常有限的作用,而正托着腮悠闲地坐在对面的Rider,显然没有发挥一下自己足以破开厚厚的金属门的筋力的意思。她只是以看热闹式的饶有兴致的眼神,看着雅各奋力将小船划向沼泽的另一头。
“那只魔眼将我们直接送到你的记忆发生的那片区域,到底要多费多少精力呢?”雅各直白地抱怨起来,手上摇桨的动作却没慢下来,“我不想出交通事故翻了船,让法老陛下喂了鳄鱼。”
“那这只鳄鱼还挺有福分的……唔,会变成一只索贝克神降临的容器吗?”Rider捋了捋鬓边的长发,“雅各,你看起来一副缺乏锻炼的模样,实际上体力倒是很充沛呢?”
雅各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能告诉我,在这片水域究竟能看见什么吗?”
“你会知道的。”Rider微笑着指了指远处。那是比二人座下要宽敞许多的船只,甚是华丽,连船身都遍布着彩绘。雅各眯起眼,定睛去看船上的幢幢人影。
“一名成年男性,头戴与你相似的冠冕。两名青年,一名少女。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是处于哪段时期的回忆了。”
Rider竖起食指。“原理是这样的。魔眼的注视当然具有主观的动机,然而,既然它被赋予了这种动机,就必定是对某种类型的回忆具有渴望。而我们……”
Rider眼角微弯,“可以利用它和相连的那些神经的这种意愿,促使它们步入陷阱。”
雅各沉下脸,“它会搜索最具有价值的记忆来作为它的食粮?我没有那样的东西。”
“或许我们称之为情绪最为浓厚、情感最为激烈的记忆才更合适。那些与魔眼相连的神经,是本能地追逐人的恐惧与爱恨的生物。但正所谓过犹不及……倘若我们刻意地满足它们,或许可以绕过漫长的过程,让它直接抵达结果?”
Rider促狭地笑着。“它们最终也仅仅是‘生命’,甚至说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形式也不为过。既然是生命,那么,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雅各耸了耸肩,“这该被叫做术业有专攻吗?生命的最终结果是变成老头子……和我的工作的原料。纯粹的生命,最终也只会变成纯粹的死亡,不会剩下遗骸以外的任何东西。”
Rider眉头微动,但很快转开眼,指了指眼前已然离得很近的船只。头戴金冠的男子正面带笑意说些什么,随即顿了顿手中的权杖。
船只发出闷闷的敲击声。空气在倏忽间变得迟滞而厚重,似乎有巨物正在空中聚形。
雅各略感呼吸困难地微仰着头。气旋缓慢却持续地扩张着,喷吐的云气如巨蛇吐信,轰鸣声让雅各联想到重型机械。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撑在船沿边、一脸跃跃欲试的金发少女。柔顺的金发被挽在脑后,五官虽说仍然略显稚嫩,却也眼熟得很。眼下这张脸上正带着坚定的神色,对一旁正微笑着注目于她的男子点了点头。
少女伸长了手臂,一下下挥动着一柄叉铃。一串金属片相击的声响虽不刺耳,却也在嘈杂的环境中清晰可辨。
雅各并不熟悉音律。但这节拍有些耳熟,他带了点征询的神情瞟了眼一旁的Rider。Rider仍然只是抱着胳膊,以看电影似的神情眺望着远处,并不看他。
“你第一次施放这样规模的大魔术的记忆?”
“可以说是这样。”
叉铃的节拍显而易见地起着作用。每一记拍击都似乎重重叩击着天空中聚集起的云团的死穴一般,带动云气被一层一层地剥离、流淌而下。
当一段完整的音律结束时,原先几乎已经形成的风暴已经消隐无踪,细长的一条云气头尾相衔——随即只在一弹指间,削作了片片薄刃,向远处的水域长驱直入,冲击而下。
一个猛烈的浪头猝不及防地撞击过来,雅各下意识地抖开外套,一把拉过Rider,将她和自己都罩到了下方。
细细密密的水滴溅落的声音在头顶带出些近乎于立体声的效果,Rider转过头,一脸新奇地盯着雅各看了又看。“这么细心?提前预料到了会遇到这种情况吗?”
“这原本是用来在……作业时,挡住飞溅过来的液态原料的。”雅各觉得自己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委婉,偷瞄了一眼Rider。从她挑着眉的神情来看是已经听懂了。
似乎是被浪头推远了些。雅各又加速划了划船桨,直到那戴着金冠的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图特摩斯一世——他毫不费力地想起了名字。
“人们会称我等持有的这样的力量为取悦神明的灵力。即使是这样想也无妨——但你们要知晓,这并非仅仅做祈祷和供奉便能调动的力量。”
“那是从太阳、从风雨雷电中抽取力量化为己用的能力,当然需要长久的练习,”年幼的哈特谢普苏特嘀咕一声,将叉铃收回了后腰的束带上,“就和父王教导我们的所有东西一样。”
她将身子微微后仰,伸手去指那片仍在被细密的雨幕包裹的水域。看似细小的雨滴,却如同带了千钧的巨力,几乎是在刺穿着水面。
“倘若这是与我们交战的喜克索斯人,我便会如此对待他们。请再多教导我们一些,父王。或许在未来,兄长们统治埃及时,我也能去迎击外敌、开拓航路也未可知。”
轻松的笑声在几人间传开。然而笑声渐渐散去,船上随即只余下哈特谢普苏特一人。低垂着头,身形修长了些许,长长垂落的头发掩住了神情,看不清面色悲喜。
水面变得颇不平静起来。雅各极力稳住船桨,奈何船只渐渐如漂浮在河面上的薄薄枯叶一般,逐渐变得不安定起来——不得已,他只得向Rider投去求救的一瞥。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分明没什么锚点投下,他们所乘的小舟却似乎被钉在了河面上。雅各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这就是你说的陷阱吗?”
“这才是。”Rider微微摇头,一指河面。
——漆黑的漩涡正在翻腾,几乎像是水面上忽然空缺、塌陷了一块的模样。雅各不由得撑住船沿。
水面又似沸腾、又似被真空的涡眼奋力抽空了一样。小舟周围的景色似乎正在退去,他只能听见Rider幽幽的话语。
“既然魔眼想要窥探我们最具价值的记忆,且只能以有限的方式来衡量这种价值,那我们不妨满足它。欢欣可能可以满足它……而那之后最容易疏忽大意,被苦恼的记忆撕扯到四分五裂。”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点点轻微的暗示,些许精神性的瑕疵。”她忽然调皮地笑了,神情里带了点捉摸不透的味道,“它不是想看吗?让它看个够。看到再也不想睁眼为止。”
——万花筒般的记忆中的镜像,像是破碎的镜片般悄然在周围落下。
看着Rider饶有兴致的神情,雅各的眸光逐渐变沉,一点点虚浮下去,蕴着刚玉一样的色彩的瞳仁,此时也如同失焦的透镜般没了聚点。
不愿让她察觉了丝毫的不情愿,他慢慢移开眼,语气空洞洞的。
“你完全满不在乎吧,Rider。你的苦恼的记忆,也不会让你的威严减损。”你和我可不一样——他将这句话苦涩地咽下,默不作声。
周围的风景已经变得极为模糊了。空间失去了实体,甚至有些令人呼吸困难——分不清是情绪所致,还是环境变化下合该如此。
雅各微张着口,在下落的失重感中本能地想要多吸入一丝空气,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散失的重力中,他用力拉住了Rider,“你又期待着看见什么,Rider?”
“期待?”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来自沙漠的女杰,也凑近了过来。
现在他们是在以近乎于漂浮在半空中的姿态对话了——由魔眼的意识构造出的这片空间,正在逐渐丧失大气。
“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吧?这不是在展现我的意愿,而是‘魔眼’的意愿。是魔眼正在翻弄你的记忆,翻箱倒柜地要找出些被你隐藏起来的东西。”
“可我也得承认,对我而言,这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此时此刻,双刀的笨蛋女剑客、东方美男子、还有不太爱说话的老爷子都在经历一样的事吧。可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必须从头来过,也必须即兴发挥,才能理解,那个召唤了自己的人,究竟抱有怎样的愿望。”
Rider·哈特谢普苏特伸出手,玩味地抚摸了一下雅各的面庞。
——浅淡的褐色的皮肤,光滑细腻,棱角不算太分明,五官却勾勒出了清晰的线条。她不太懂这个时代的人类,对“人种”的概念也不甚清晰,但对美丑与否,自有一番判断。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却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召唤了自己的青年的面目。比起情欲和挑逗,这更像是在体味生者的肌肤触觉一样,充满了审视和确认的意味。
“你在担心你已经埋葬了太多的东西,但更担心这些不见天日已久的东西被重新翻找出来时,会让你失去更多——是不是这样?”
“别这样,”雅各扭过头去,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别说下去了。”
但哈特谢普苏特只是用手指比了个打叉的姿势。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雅各。圣杯只对怀有愿望的人发出邀请;你所携带的触媒,也并非只能召唤我一人。可是,偏偏是你这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完成了仪式,让我重返世间。”
“所以,说不定……这双魔眼,能让你自己也看清,你正在害怕的、未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说不定。”
哈特谢普苏特的视线正在缓缓地移动——雅各清楚地感觉到了。
划过写满了粗野俚语的外套,在带着一角尖钩的指环、留下了不太起眼的浅色疤痕的手腕间停留了片刻,再蜿蜒向下划过一截材质可疑的吊坠……等到视线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已经失去了与她对视的胆量。
周围也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如同这片记忆中所有的事物领域都已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一样。
“知道吗,雅各?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这种本性,或许我们会被永远地困在这里。或许也正因如此我才会被如此召唤。又或许,正因如此,魔眼才对某些记忆如此痴迷。”
“本性?”
“你对自我毁灭的热衷。”
血色从雅各的面上褪去,只在短短一瞬之间。如同糊上了能剧面具一般,他僵硬地开口:“一派胡言。”
哈特谢普苏特偏着头,依旧微笑着看着他——一种令他几乎要落荒而逃的笑意。
“我是说,正因如此,我们或许正是同道中人。”
“洞见的魔眼,在试图让每一对主从,陷入这种尝试互相窥探得更多、更多、永远不能餍足的纠缠中去。”
“所以,唯有先令它疯狂,我们才能寻到机会脱身。”
“如何做到?”良久,雅各用毫无感情的语气,空洞洞地向她继续发问。
Rider耸了耸肩,似乎略感好笑的模样,挑起眉毛。
“你看过能够完整地将故事的悲欢离合交代清楚的传统戏剧吗?我们该在四幕式戏剧那里,作为故事的一部分闪亮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