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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
闷雷滚过了云层,将其中氤氲的水汽碾了出来。
从第一滴雨溅开在车窗上,到如帘的雨幕开始敲打树叶,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这是今年入夏之后的第一场雨。
李珂静把车拐入一条巷道,老远就看到姜白撑着伞等在门口,穿着她那套四季不变的宽袍大袖居家服,露着雪白的锁骨和脖颈。
隔着车窗,李珂静看见姜白朝着巷子深处指了指,她点了点头,把车开过去停下。
看着后视镜里姜白撑着伞走过来,李珂静赶紧拿起空气清新剂喷了几下,合手哈了几口气,确认味道散尽了。
姜白走过来拉开车门闻了闻,李珂静讨好的冲她笑。
“又在车里抽烟啊。”
“啊,还能闻到啊...”
“不是说戒么?”
“哎呀工作忙嘛,提神醒脑来的。”
“哎...”姜白叹了口气,“泡个澡吧,去去味道,去去湿气。”
李珂静赶紧下车,把伞接过来:“哎,哎,好。”
两人撑着伞往回走。
推开院门,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走进去是一个小院。左手边种着棵挺直的樱桃树,李珂静小时候经常会坐在姜白肩膀上,摘樱桃吃。
再往左手边看是一个几尺见方的小池子,零星栽了几棵荷花。尾指大小的金鱼从叶子缝隙间闪过。
院子里用鹅卵石铺起来,隔出了几片土壤,种着乱七八糟的花和作物,有蒜、月季、韭菜、土豆、玉兰、蔷薇和番茄。
其他的李珂静也认不得,姜白只是随手撒一把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种子进去,长出来花就看,长出来菜就吃。也不修剪和浇水,偏花长得好看,菜也好吃。
未修剪过的草叶从鹅卵石上面生长出来,划过李珂静的脚踝。
“先去泡澡吧,泡完吃饭。”
“好嘞!”
李珂静噔噔噔的冲向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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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牛肉,糖醋排骨。凉拌豆芽,烂糊白菜汤。
新出锅的米饭蒸的时候放了一些盐渍梅子,李珂静把饭在碗里堆得高高的,夹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鼻子里“嗯~”的哼了一声,眯上了眼睛。
牛肉并不筋道,而是软嫩而柔和。
肉的边缘带着一圈凝固的汤汁,姜白在煮的时候放了一些草药进去,入口的时候会尝到些微的苦味,但随即汤汁在嘴里融化,就会有浓郁而带有一丝果香的味道在味蕾上绽开。
糖醋排骨其实名不符实,因为李珂静不爱吃酸味,姜白没有放醋。骨头也已经去掉。
仔猪的肋排带着些许的脂肪,只是腌制就花了十二个小时。几个小时的小火,炖到已经松散软烂。糖醋汁包裹着肉质,李珂静塞了满满一大口,又赶紧夹了一口米饭。
“唔嗯~”
排骨又肥又嫩,带着糖色的甜味。肥嫩的脂肪和甜味的糖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爱好。
米饭入口,肉质便紧紧地包裹上去。米粒粒分明,带着盐渍梅子的一点咸味和酸味,与仔排的肥嫩在口中完美的中和起来。好像在舌头上跳舞。
用蒜汁和香油调味的豆芽用来解腻,烂糊白菜汤热气腾腾,炸过的蛋花在汤上面飘来飘去。
李珂静把嘴塞得满满的,白嫩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一口牛肉一口米饭,一口排骨一口豆芽,一口米饭一口汤,无论怎么组合都好吃!
姜白在后面梳着她的头发,白皙的手指在黑发中间穿过,小巧的吹风机呼呼的吹着暖风。
“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唔--嗯,挺好的。级别升了两级,现在一月能拿两万多了哦。”
李珂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完这句话又赶紧去夹起一片牛肉。
“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结了果子,你刚刚看到了吗?”
“嗯是嘛,那我吃完饭去摘点。”
“最近熬夜的时候后脑还会觉得涨吗?”
“唔--偶尔吧。”
“房子装修的怎么样了?”
李珂静气哼哼的,一边嚼着一边说:“可气人了,幸好我去盯着,那个排线....”
姜白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李珂静回着,吃饭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姜白笑了笑,慢慢吹着她的头发。
“铁军最近有点糊涂了,昨天还叫我小静呢。”
“王爷爷么?”
“嗯。”
“他也八十多了。”
“嗯。”姜白从腕上摘下一个皮筋,系起李珂静的头发:“铁军的爷爷,老的时候,也会把我认成你奶奶。”
“家学渊源嘛~”
“没办法,那时候我像你奶奶,现在像你。”
“那倒是。”
李珂静点点头,她记得小时候姜白跟奶奶站在一起,姜白的脸颊会更瘦一些,皮肤也会更白,但眉眼都是一样弯弯的。
现在姜白的眼睛圆圆的,眉毛浓而纤细,在这几十年间已经越来越像她了。
“请了几天假?”
“一周吧,你这次要出去多久啊,我得多吃几顿再放你走。”
李珂静讨好的用脑袋顶了顶姜白的手掌。
“这次准备死掉啦。”
姜白温柔地摸了摸李珂静的头。
六月十一日。
李珂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天已放晴,阳光从窗外斜拉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飘摇。能闻到雨后土壤清新的味道。
她突然莫名的心慌,急忙攀住窗框,看向院子里。
姜白坐在池子边上喂鱼。
她的长发松垮的挽了一个结,披在纤细瘦弱的脖颈上。几缕散发在阳光中映的金黄,还有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
她从手心捻起一粒,扔到池子里,半晌才又扔一粒。她就那样看着水面,乌黑的眸子掩在浓密的睫毛下面。
姜白一直都是这样。
慢吞吞的,认真而又无所谓的,安静的。
哪怕昨天晚上她说“我准备去死了。”,语气仍旧是那样安静、缓慢、认真而又带着无所谓的腔调。
李珂静从出生就认识姜白了。
她是个孤儿,被姜白和奶奶从街上捡回来。那时候偏远小城的观念仍旧落后,时常会有女婴被弃养。奶奶把她捡回来,可她一生都没照顾过小孩儿,急的手忙脚乱。
是姜白从奶奶手里把她接过来,把她养大了。
从那时候开始,姜白看上去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李珂静二十七岁,姜白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李珂静偶尔还会想着,等到她七老八十了,别人问起来还能说姜白是她的孙女,占一下姜白的便宜。她从没想过姜白会死在她前头。
李珂静醒来的时候是心慌的,好像姜白会突然消失掉。但看到姜白安安静静坐着的样子,心情却又莫名的平静下来。
她明白,其实自己早就隐隐知道,某天姜白会离开。她像是只漫步在丛林里的白鹿,低头在她身边驻足了一会儿,就会转身消失在树林中。
李珂静穿上衣服,走下楼,站到姜白身边。
“醒啦?饿了没?”姜白又扔下一粒鱼食。
“嗯,饿啦。”李珂静想笑一笑,没笑出来。她并没有感觉自己难过,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木木的,堵的她难以做出什么生动的表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下次准备叫什么名字?我能去看你吗,我可以装成不认识你。”
姜白笑了笑,把手心剩下的几粒鱼食扔进池子,起身拍了拍手。
“先吃饭吧,后面几天,我要跟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饿着肚子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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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炒鸡蛋,米饭,一碟切片的腊八蒜。
西红柿是普罗旺斯西红柿,熟透了,清甜多汁。锅中多放油,热锅凉油下鸡蛋,炒的松散而略微发焦。
西红柿用热水煮熟,过凉水脱皮,切的碎碎的入锅,略微翻炒就融化在锅里。与蛋花交融在一起。上桌的时候盘子里已经见不到成型的西红柿,只有纯纯的汤汁和金黄的鸡蛋。
饭店不会让这样夹不起来的菜上桌,但这样的汤汁拌饭才是最合适的。
腊八蒜微甜微辣,切的厚薄刚好是李珂静下一口饭的量。
李珂静昨晚没怎么睡着,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现在早就饿了,坐下只几口就吃完了一碗。
姜白又端上一碟腌渍鱿鱼须,晒得干干的:“嚼一嚼。”
“嗯!”李珂静拿起一条放进嘴里,“要开始讲故事了嘛?”
“嗯。”姜白点点头,眼神少见的有些失焦。李珂静还是第一次见到姜白做出回忆什么的表情。
半晌,姜白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放在桌子上,“从这块石头开始说起吧,从头。”
“这是啥呀,宝石么?文物么?”李珂静拿起来左看右看。
“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不过,是我出生时捡的。”
“啊,那你当时在上面刻个字埋起来,是不是现在就是文物了呀。”李珂静眨眨眼,“好可惜。”
“那时候还没有字呢。”
李珂静顿了顿,没有字,那不得是五千多岁了。
她小时候也会好奇姜白为什么都不会变老,追着她问过。那时候被她逗小孩似的糊弄过去了。
等到长大了,李珂静也就愈发不愿问起这个问题。因为怕问多了,姜白就会走了。
她也猜过姜白是什么身份,长生不老药、吸血鬼、神仙,可她从未想过,姜白的出现,甚至要早于文字,早于文明。
“那刻个符号也行啊。”李珂静说。
“也没有符号。”姜白摇摇头。“没有人类。”
“那个时代现在应该叫,泥盆纪。”
“泥盆纪——是——多少年前来着?”李珂静有点懵,她是理科生,只在一些纪录片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反应不过来。
“4.05亿年前开始,3.5亿年前结束。”
“我那时候见到水里生物很少很少,珊瑚基本都见不到了。应该是晚泥盆纪大灭绝之后。”
“所以你...”
“我今年,应该是三亿六千四百多万岁。”
“我今年,应该是三亿六千四百多万岁。”
“百万后面的数字记不得了,那时候大家都浑浑噩噩的。”
李珂静沉默了一会儿,呆呆地坐着。
良久,她才慢慢的吐出一口气,靠在椅子靠背上,眼睛看着手中摩挲的石块。
“三亿多岁啊...”她喃喃道。
“吓到了?”姜白问。
“有点。我以为你有几百岁,最多几千岁。没想到你这么——”李珂静顿了顿。
她想说老,但在以亿年、纪元为单位的岁月面前,甚至连老这样的形容词都显得单薄起来。
“所以你是神么?还是恐龙炼气士?”
李珂静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各种画面:霸王龙短小的前肢一挥,漫天的飞剑将对面的腕龙万箭穿心;
盗蛋龙偷了一颗蛋,旋即脚踩飞剑,身化虹光而去;
以霸王龙为教主的魔道恐龙和以三角龙为盟主的正道恐龙分立两面,三角龙渊渟岳峙,霸王龙狂傲恣意,黑发狂舞...
等等,恐龙有头发么?
“恐龙要到中生代才出现,我是古生代生人。”姜白淡淡地说,“我一亿多岁时,才有恐龙。”
“那时候,只有些蜥蜴、硬壳鱼和珊瑚之类的。”
“所以你是...”李珂静打量着白皙娴静的姜白,怎么也想不出她会跟蜥蜴和硬壳鱼有什么关系。
“精灵。我是水精。”姜白说:“中国叫罔象,拉丁语叫温蒂尼。”
“最开始水中诞生的一缕意识,从隐生宙开始慢慢聚合物质,到泥盆纪,诞生了我。”
“哇,精灵啊。”李珂静说,“怪不得你样子变来变去的,还总那么好看。”
“水无常形。好看的是你和你奶奶,我只是像你们。”姜白笑了笑,“我刚出生的时候,是条挺丑的大鱼。”
李珂静脸红了红,连忙转移话题。
“你刚才说大家都浑浑噩噩的,那时候还有其他精灵吗?那妖怪呢?有没有神?”
“我是整个地球所有水的唯一精灵,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姜白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代称自己,“——人,会很多么?”
“我知道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难免会对科学有所怀疑。但这个世界其实同你在学校里学的是一致的——”姜白指了指自己:“除了我。这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个超自然现象和生物。”
“没有神,没有修仙,也没有妖怪。”
“除我之外的精灵,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李珂静的想象力再次发散起来。像姜白这种寿命以亿年为计数的生物,同类竟然只剩她自己一个,是因为什么?
神战么?所以恐龙的灭绝是...
“不要猜了。”姜白好像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等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你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