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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蕙看出晏翊要做什么了,她转身跪坐在地毯上,神情平静地望着身前那条威严的龙,龙头为金丝线所勾,龙神身为青红,周围环绕着祥云与莲花。
一朵,两朵,三朵……
宋知蕙在心里数着,数到一朵被压在桌下的云,她下意识想要偏头去看,但发丝的拉扯,让她回过神来,立即稳住身形,宛若定住般一动不动。
晏翊从未与女色近身,却是在许多场合看见过,那些姬妾们稍一撩拨,就会攀扯上来,从前也有那不长眼的,明知晏翊不喜,还要变着法子往他身上凑,晏翊从不惯着,杀上几个让旁人看了,往后就清闲了。
对于宋知蕙的这份规矩与乖顺,晏翊无疑是相当满意的。
清凉顺滑的墨发,将那团炙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这是晏翊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他似是懂了为何会有人痴迷此事。
随着那股层层递进的意动,晏翊呼吸愈发沉促,这比从前快乐许多,他让自己慢下节奏,用那沙哑的声音低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宋知蕙盯着身前最近的那朵莲花,正分析是用何针法时,猛然听到后背传来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才道:“是……家父。”
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为何,那明明已是控制住的涌动,竟险些失控。
他从前未曾留意,宋知蕙的声音与旁的女子有些不同,印象中那些女子或轻柔,或娇媚,或温婉又或是灵动,总之,没有她这般低缓沉稳的,似是隐隐透着某种力量。
晏翊顿了片刻,待压住那份冲动后,才又缓慢开始,哑着声继续问:“杨歙还教你什么了?”
宋知蕙早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但骤然听到父亲名讳从晏翊口中道出,她还是没忍住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一下足以让晏翊警铃大作,他面色瞬间沉下,整个身子也朝后退了几分,手中的墨发也随即被猛然一拉。
宋知蕙疼得吸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动。
“杨心仪。”晏翊冷冷念出她名字,警告道,“莫要以为这两日孤兴致好,就让你生出那不该有的心思,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孤不是非你不可。”
宋知蕙合眼道:“奴婢自知低贱之躯,从不敢心生妄念。”
晏翊冷笑道:“知道便好,若你敢脏了孤,孤不介意送你去见杨歙。”
宋知蕙宽袖中双手紧握,整个小臂都在微颤,睁开眼时,眸中微红,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名字和她的真名,都会将她刺痛,偏还要不住去提。
宋知蕙深深吸气,继续用那沉缓语调回道:“奴婢谨遵王爷教诲。”
晏翊垂眸,剑眉又一次蹙起,按理来说方才这插曲,该是让扫了他兴致才是,却未料到此刻似是又添了一把火,他重新坐定,充斥在五指间的发丝也变得更加顺滑。
“如实回答孤。”晏翊声音虽沉,尾音却带着几分微颤。
宋知蕙冷眸盯着那龙头之处,缓缓道:“琴棋书画,皆是家父所授。”
“书?”晏翊挑眉,“可是兵法?”
宋知蕙忽然想起在回山阳郡的路上,晏信与她在小溪边的那番话。
晏信那日一时失口,只说了半句便慌忙转移话题。
那半句所言,是在指她与赵凌的计谋,害苦了晏翊。
“是在盘算什么,为何不回话?”晏翊声音冷冷传来。
宋知蕙眨眼回神,“闲暇时,兵法一类的书籍,家父是略教了一二。”
“略?”晏翊冷笑,“略教一二便能让广阳候扭转局面?”
宋知蕙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她身影未动,却是明显紧绷了一下。
晏翊似已到了兴头,他朝后微仰,下巴也随之扬起,那冷眸低垂落在宋知蕙身上,用那毫不掩饰地凌乱气息道:“猜出什么了?说。”
宋知蕙不敢开口,沉默中发丝却被倏然一拉,迫着她也扬起了头。
晏翊从身后高处,望着那白皙的轮廓,喉结用力滚动,命她开口。
宋知蕙道:“乌恒一战……王爷隐在其中。”
这个“隐”字用的极妙。
晏翊低笑起来,也不枉他千里迢迢将她带回府中,当真是聪慧过人,他哑着声问她如何猜出。
宋知蕙隐去了溪边晏信的失言,只说听闻晏翊近一年对外称在宫中侍疾,却莫名出现在了幽州,且还要将她带走,如今又提及兵法。
“自从到了幽州,奴婢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兵法一事,唯独无意间看到广阳侯世子的兵法批注,才与他简单说起过一二。”宋知蕙道。
空气中的味道愈发浓烈,晏翊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顿了顿,才挤出两个字,“继续……”
宋知蕙只得又道:“奴婢一开始猜想,乌恒起初占据上风,许是圣上暗中下令让王爷去幽州助广阳侯一臂之力,可……”
许是被这几下扯得疼了些,又许是后面的话说出后太过风险,宋知蕙停了下来,但一想到晏翊的性子,必要她全盘道出。
最终,宋知蕙还是说出了口,“广阳侯在幽州的势力太过雄厚,洛阳只会忌惮,怎能要他再立战功……”
“嗯,赵凌可与你说过什么?”晏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只道乌恒兵法独特,旁的皆未提及。”
“单从这些,便能猜出……”晏翊语速变得沉缓,发丝间却愈发得快,“看来不光是兵法,连治国之道杨歙也教于了你……”
晏翊从她身后,且还处于高位往下看,看不清她全貌,却是能看到那纤长眼睫合了许久,在他这番话音落下之时,那眼睫倏然抬起,带着几分微颤。
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不用宋知蕙开口,他心中已有答案,“伏生所传《尚书》,你可学过?”
伏生乃杨歙之师,他曾将《尚书》中内容口传于杨歙,杨歙当初被问斩前,就已开始将部分内容记录下来,却在未完本前,离了人世。
宋知蕙道:“未曾学,只父亲……生前于我偶尔讲述一二。”
“哦?”晏翊身影微躬,粗沉的气息就在她额定的发丝间,“想好了再回答孤,你可知伏生所传的《尚书》内容?”
宋知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晏翊,“王爷为何将我带离幽州?”
“如此才智,只两条路……”晏翊话说一半,忽地停了下来,那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即将冲破而出,他已彻底乱了气息,声音又闷又沉,却还在做最后隐忍。
“一条为孤所用……”他颤着吸气,“一条死于孤之手,杨心仪……你作何选择?”
“奴婢会替王爷将《尚书》著完。”
沉缓的声音在落下的刹那,晏翊松开了手中青丝。
他双手撑在身后,心口还在起伏,那沉冷的眸光在此刻竟变得虚浮。
宋知蕙依然不动,只继续道:“所著不止伏生之解,还有杨歙之解,若王爷不嫌,奴婢所解到时也可写出。”
晏翊半阖着眼,望着面前凌乱的发丝,不知在想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若奴婢著完此书,”宋知蕙抬眼看向那山水屏风,声音竟比以往又沉了几分,“王爷可允奴婢自由?”
“嗯。”晏翊应得很快,有些出乎了宋知蕙的意料,她似是不放心,又道:“王爷一诺千金。”
“别试探孤。”晏翊长出一口气,慢慢坐直身子,将身前薄衣重新系好,起身朝里间走去,“孤既已答应允你离开,便不会反悔。”
里间传来洗手的声音,宋知蕙待那声音结束,才再次开口,“奴婢是说……自由。”
离开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一刀毙命不也是离开。
晏翊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走出,“怕孤杀你?”
两个聪明人之间,装糊涂是最没有必要的事,那《尚书》内容乃治国之道,当初杨歙之死,不正是因为如此。
“王爷不会吗?”宋知蕙抬眼朝他看去。
晏翊缓步停在她身前,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与她不过咫尺距离的宋知蕙,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与他直视,竟敢质疑他的话,竟敢要他的允诺?
这一瞬间,晏翊已经想了无数个可以让宋知蕙死在眼前的办法,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许久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将罗汉椅上的薄毯拿起,朝宋知蕙身上扔去。
“滚。”他喉结微动,哑着声敛起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