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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公身后,一个江浪翻上船头,众人皆瞧见。
除了林元舆,其他人既是头回来江南,也是头回见翻江,袁未罗被唬得举手挥舞:“那、那快摆去岸边!”
女使紧张咬唇,林元舆也有停船的意思,余光去眺柳湛的指示,蒋望回却突地冷问:“几时才会天晴?”
“啊?”梢公楞了一下,问他吗?
蒋望回两眼牢牢锁住梢公双目,咄咄追问:“你说停船,那几时才能天晴,才得重行?”
要是别的主顾,梢公张嘴就编个快了一会就放晴,但蒋望回生得高大,脸又严肃,梢公心生畏惧,不敢胡诌。
蒋望回转头,似看向林元舆,亦是望向柳湛那边:“若这雨三日七日不停,岂不要停三日、七日?那何年何月才能到扬州?”
无人回应。
舱内安静了一会,袁未罗突然清脆反问:“不靠岸万一浪太大船翻了怎么办?”
蒋望回垂眸:“昼夜行程,耽误不得。”
须臾,柳湛轻轻扯了下嘴角。
一直散淡听着,仿若旁观者的他不紧不慢挑起眼皮:“希颜何故如此坚持?”
蒋望回眉目骤地绷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柳湛大事未酬,可不想葬身鱼腹。他转朝林元舆躬身,姿态谦卑:“员外,‘善泳者溺,平地覆舟’,以小底之见,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林元舆忙应:“是、是,所言极是。”
催促梢公往岸边摇橹。
西津渡附近皆是码头,因着方才蒋望回异议,梢公怕主顾再不满,会克扣尾款,专拣了那一处最奢华的水榭码头停靠。
风雨连廊,灯火通明,一不侵风雨,二不怕昏天暗地,连廊直通码头茶肆,茶博士提壶献茶,暖意浓浓。
美中不足也仅是肆里谈生意的市头多,有些聒噪。
半晌不见泼天雨变小,又一艘新船靠上水榭,下来二位老者,仆从簇拥。
老者们进茶肆后习惯环视,目光很快落在林元舆身上,疾步走近:“林公?可是林公?”
煌煌灯下,林元舆也认出来,二人是从前御史台的同僚,致仕前朝夕相伴。
林元舆起身,笑唤二人表字,又邀同桌:“你俩怎么到润州来?”
记得二人归乡时,回的原籍苏州。
“胡忠恕今日做伞宴,请了我俩。”二人已至桌前,原来柳湛、蒋望回皆和林元舆同坐桌边。柳湛动了动眸,起身似要给来客让人,惊得林元舆眼皮一跳,启唇尚未开口,柳湛已绕到他身后站定。
蒋望回也跟着如此。
林元舆只得阖唇崩面。
二位致仕的大人不明就里,扫了柳湛和蒋望回各一眼就撩袍坐下,当中一人开口:“胡兄要晓得您在润州,肯定也会请您的。”
另一人亦道:“是啊!胡兄的寿宴,林公您又恰好在润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如同去?”
林元舆忆往昔,胡忠恕长十二岁,早一年升的御史使,当年处处压自己一级,也曾尊兄。
时光荏苒,不仅满头乌发之人年至耄耋,他也终于升到胡忠恕这辈子都没做到的品阶了。
林元舆心中迫切想去,却又恐太子不肯,自己擅自做主,惹恼太子,便不流露丝毫急切意,反而犯难道:“这……御史台一别,老夫与胡兄已有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只是……”林元舆偷瞥柳湛,见他面色恬淡,并无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只是此番知晓匆忙,老夫恰好有事在身,恐怕就……”
林元舆一句一顿,语速极慢,可都说到这了,柳湛仍无表态,面上恬淡,也揣测不了态度,反倒是林元舆那两同僚,一直在怂恿催促:“林公??您就不要推辞了!”
“林公,去吧!”
“走走,咱们同去!”
声声仿若炙火,烤得林元舆似热锅蚂蚁,焦急如焚,他忍不住侧身看向柳湛,一看再看,不会真去不成了吧?就在这时柳湛与他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躬身附到林元舆耳边,但二同僚也听得见:“员外,咱们的船一时半会,恐还难开。”
“那是老天爷都要留您在润州啊!”同僚们咋呼起来,“这伞宴您去定了!”
“好、好。”林元舆方才撩起嘴角:“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同僚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在茶馆闲聊叙旧,只待雨小动身。期间茶博士忙碌,袁未罗帮着续了两回茶,柳湛和蒋望回始终立在林元舆身后。
午后雨停,晴空气清。
林元舆下江南随身带着体己物,里头恰好有只龟鹤佩玉,可作寿礼。又与二同僚一到去盆景铺子里挑了盆老干虬枝的青松,搭在一起送。
从景铺出来,一列候着数辆马车。
主仆次序,林元舆与二同僚乘中间那辆。马蹄哒哒,宝厢摇晃,车驶出去会,二同僚才在闲谈中不经意问起:“林公,跟着你的那俩后生都是家中长随?”
中丞大人的仆从男俊女美,尤其那白袍男子,金相玉质,茶肆中鹤立鸡群,盆景铺子里搬个青松也能搬出器宇不凡。
二同僚致仕得早,彼时柳湛还只是孩童,且他相貌肖皇后不肖官家,二人万万不会联系上。
“不是。”林元舆笑道,“他们是我在金陵雇的护院。”
提及柳湛,言语间总有些虚,此番南巡,虽然奉官家旨意,但眼下太子才算顶头上司。刚才自己那一出小聪明,不知太子恼没恼?有没有觉得倚事逼人?
林元舆才能平庸,混了四十年官场才将将出头,方才急着去伞宴显摆,冲动脑热,现在事成了,冷静下来,却又生出一股懊悔、后怕和忐忑。
又想,待会同太子道谢时,多多讨好,可能弥补?
同僚不知,恍然大悟道:“难怪了!习武之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仨人又扯些旁的话,刻把钟后,抵达胡府。
叩门时便有人进去通传。众人才跨入前院,将上小桥,便逢见亲自迎出来的胡忠恕。
白墙飞檐,亭外清池,胡忠恕躬身作揖:“朽不知林公亲到,有失远迎。”
“奉廉兄不必客气。”林元舆捋须含笑,亲唤胡忠恕的表字,另外二位同僚亦上前叙旧。不多时,胡忠恕便向林元舆引荐身后长子,现做润州刑狱提点的胡瑜。
林元舆频频点头,笑道后生可畏。
胡忠恕继而侧身又引荐第二位,林元舆抢先笑问:“这位可是家中次子?”
胡忠恕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子嗣缘薄,三代单传。林元舆不可能没听过,但很可能听过就忘记。胡忠恕并不戳破,面上笑意不减:“这位是廉儿,我们家阿瑜挚友,上学时便伴作一处,老朽看着长大,也算半个儿。”
话音刚落,那人便朝林元舆拜道:“淮扬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见过中丞大人。”
接下来,拥簇胡忠恕前来的亲友个个争在林元舆面前露脸。林公身后一班“随侍”里,柳湛阖唇转眸,无趣眺向旁处,垒叠湖石如花窗般漏景,曲栏回廊边一树玉兰含苞,美如画卷。
忽闻欢声笑语,一众女使穿过回廊,画卷瞬间流动起来。
柳湛漠然收回目光。
女使们奉命去取果品,院中笑声远了,后厨却热闹起来。
酥油鲍螺要熬、滤、漉、掇、印,专做果子的厨娘边转边挤,女使们倚门框述说院中见闻,衙内俊,提举雅,还有那些个世家公子,个个人中龙凤。
厨娘们来了兴趣,有两位厨娘是常来胡家帮厨的,熟些也大胆些,追问哪家公子长得最好看?
“那当然是我们衙内了!”
“我觉得杨提举也不赖。”
各有所好,众说纷纭,当中有位年岁梢长的女使忽然提高嗓门:“其实你们都没注意,贵客身后那俩长随更好看些,尤其那个穿白衣服的!”
惊鸿一瞥,便将大公子和杨提举都比下去。
“啧??你竟留心长随!”众女使哄笑。
发言的女使扯了下嘴角,也笑余下的人,皆是些不清白的。达官贵人留心了又如何?不是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可以奢想,什么锅盖配什么锅,女使配长随,这才是正经好归宿。
一厨娘将鹌子过油,炸声噼啪,说了几遍其他人才听清:“唉??说得天花乱坠,待会我们有机会见着你们说的这些官人吗?”
“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能啊!后厨不也有一桌么?”
润州风俗,筵席会留一桌给帮厨。
“哼,又诓我!”厨娘们却清楚,等她们忙完能上桌吃的时候,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哪里还瞧得见神仙公子?
众女呛来斗去,七搭八扯,调侃前院的美梦,唯独萍萍始终沉默,低头和面。
“萍萍!”掌勺留意。
萍萍抬头,沾满面粉的手依旧揉着,嘴角旋起,冲大家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聊别的时还挺积极的,怎么议论这个就哑巴了?
“害臊啦?”另一厨娘打趣。
“没有没有。”萍萍摇头,先敛容严肃,继又重泛笑意,现出酒窝:“我成亲了,有官人的。”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所以对她们说的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
起哄声四起。
有厨娘凑过来搭上萍萍肩膀,让她说说自家官人是怎样迷得她痴心一片的?
虽然记忆里始终只有那几画面,萍萍却有份踏实的笃定:“他待我好。”
世上再找不到比官人待她更好的人。
众厨娘女使顿时全围过来,上下左右扳着萍萍看,萍萍算是个大方人,此刻也被看得面红耳赤。
好在众人有度,打趣一会就各忙各的了,厨娘制膳,女使们端着果子离开。
萍萍这边,上过一回汤饼,刻把钟,有些宾客想吃第二碗,女使又过来补。
刻把钟后,那女使气喘吁吁再来:“萍萍,还要再下两碗。”
“好咧!”萍萍掀开锅盖再下,沸水的热气蹿起,眼前一片氤氲。
胡家仆从不算少,但今日不仅宾客比预料多,百姓也来府门口讨彩头,一时间人手不够,女使等不得:“待会我要是忙不过来没来取,你帮我端过来!”
“好!”萍萍透过雾气望去时,女使已跑得不见踪影。
能帮则帮,她下好汤饼,找了个盘子端过去。
伞宴吃了这么久,天色渐晚,但因为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仍然好找路,萍萍穿抄手游廊,过三重垂花门就到院中。
瓶花果碟、珍馐酒盏,萍萍私下寻到刚来传话的女使,问是哪两位还要添汤饼?
“我端过去吧。”女使顺手接过檀盘,往右走。萍萍搓手转身,打算原路退下,脑袋随之左转,无意间扫见某桌边一抹荼白??那人正好侧对着她,露出半边脸。临座的少年扭着身子找那人说话,转眼就把人挡住。
惊鸿一瞥。
萍萍却倏地定住,身体发冷,胸.脯和双手都不自觉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