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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净少年和一女使打扮的美貌少女,一个递一个摆,逐一上膳??是同样的汤饼,不仅用一样大小的碗,连上面漂着的卤牛肉片数和葱花颗数都差不多。
女使刚摆好,着荼白圆领袍的男子就随手捡了一碗吃起来,其余人见他动筷,这才拾箸。
食盒里还有东西,女使又取出四只颜色一样的琉璃碟,里面均匀垒着雪白长条的吃食,切边四方,却不是面,面上点点金黄像是桂花。
荼白圆领袍男子仅朝碟中?了一眼,女使就急忙躬身:“启禀殿下,这是船家昨日拿给我们的,说是自家娘子做的本地糕点,唤作桂花云片。”
碟中每一片云片糕角都戳有一个细微小孔,已验过,无毒。
“你们吃吧。”白袍男子继续吃他那碗汤饼,又道,“说过出门在外,你我皆是随从,不必如此称呼,亦不必拘礼节。”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先也坐在桌边的老翁连忙起身,掀袍下拜:“臣惶恐。”
“奴亦惶恐。”
眨眼间舱中人尽跪倒,独余白袍男子还坐着。他这才停箸放碗,俯扫众人。
白袍男子,乃是当今国本,太子柳湛。
他奉官家圣意南巡扬州,沿路十分低调,自金陵雇船后,就命随行的御史中丞林元舆扮演老员外,柳湛自己,则和殿前司的近卫、东宫司膳、内侍一道,扮作林家仆从。
“都起来吧。”柳湛淡道,似有几分无奈,“吃完了还有事做。”
众人闻言,一片应喏起身。
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们压在柳湛前一拍用完早膳。待柳湛吃完,女使立马上前收拾碗筷,擦拭桌面,东宫内侍袁未罗则赶紧铺上一块桌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好四宝,柳湛就着这简陋圆桌处理起公务。
袁未罗立在身侧研墨。
不一会儿,满台乌黑,如蜡似油,忽闻窗外幽响,袁未罗循声望去,窗户外头跟砚台一样黑。
离天亮还早,就算是在漏院,这个点也还没上朝呢!
嗡??嗡??
天愈寂寥,声音就越显幽亮,像是即将抵达的大潮。
可明明舟行平稳,如履平地。
嗡??嗡??
不是水流哗声。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约还有富有节奏的磬钹和木鱼声。
袁未罗这才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和尚在诵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曲调亦与东京城的梵音迥异。
明明欢悦,却有股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袁未罗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进去,慌乱别首,觑向舱中暖灯和坐镇的太子殿下,才稳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细瞧,太子殿下乌发白袍,穿的是有钱人家护院惯穿的圆领袍,质地亦算不上出众,桌上的油灯也是寻常一盏,可就这么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颊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还在诵,离得越来越近,袁未罗悄悄朝柳湛那边挪了半步,壮着胆子继续听。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渐渐不再畏惧,反倒觉得身子轻松,洗了个干净澡似的。
袁未罗忍不住发问:“这些大师们诵的什么经呀?是哪里的道场?”
柳湛正看公文,头也不抬:“不怕了?”
袁未罗咂舌低头,原来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抬起脑袋,挠了挠:“现在不怕了,反而听着高兴,就是不知道诵的是什么。”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阅下一本,始终抿唇。
“殿下,他们究竟诵的什么?”
“孤也是头回来,并不通晓此地方言,你问林公。”柳湛手上继续翻公文,遇到该圈点的地方,批上两笔。
诸人之中,唯有御史中丞林元舆不是第一回下江南,且博文广识。六旬白头翁,闻言起身拱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润州。诸位大师正用润州话诵《涅?经》。”
“《涅?经》?”袁未罗呢喃。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和尚们诵到此处,林元舆便也拣这句复述。
“什么意思?”
“本来有的如今无了,本来无的如今有了。过去现在将来,无永恒固定,变幻无常,缘起性空。”
袁未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乌黑,朦胧间见峨嵯山峦,横枕大江。
梵音正是从山上传来。
袁未罗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说过,今早应该能到润州。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润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来,刘玄德、孙仲谋、刘寄奴,多少风流人物都与这山有缘,便信口开河:“原来是北固山的大师们在诵。”
“人早课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舆莞尔,“?树有缘,你我能听到。”
“是金山。”
“什么?”袁未罗循声扭头,见是向来寡言的殿前司近卫,鼎鼎出名的“闷葫芦”蒋望回插.嘴,不由更惊讶,“你说什么?”
林元舆和那女使也看了过来。
蒋望回启唇,低低回应:“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颜怎么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发问,不曾搁笔,视线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动。
蒋望回却惊得一抬眼皮,而后镇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为着行程妥当,事先将金陵、润扬一带舆图熟记于心。”
“过西津渡便进润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东十二里,近瓜州,出润州’,这些都是舆图上记载的。”
蒋望回断续答了好几句,柳湛却只往他膝上?了一眼。
“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说,又继续往那折子上勾勾画画了。两滴水从窗外飘进来,眼看要打湿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开。微风掠过他的后颈,从耳后那颗小痣擦过。
原来外头已雨若飞絮,之前被诵经声遮盖,不曾察觉。
女使旋即担心柳湛淋湿,上前想要关支摘窗,袁未罗轻声提醒:“正烧着炭呢……”
整舱就剩这一扇窗户还开着,倘若全关了,人会晕的。
女使退后一步,与袁未罗耳语:“那把炭灭了。”
“不行,郎君万一侵了湿气……”
他们自以为私语,却不知嘀嘀咕咕尽入柳湛耳中,往常他也觉聒噪,却能面静如水,只作未闻,今日不知怎地,做不到。
再早些时候也是,莫名就醒了,只怕还不到子时。睁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一股没由来的郁结。
柳湛想到这,沉下脸望向窗外,苍穹在这刹那放亮,青山绿水,猝入眼帘。葱翠间,雄黄色的宝殿依山就势,连绵不绝。
柳湛微怔。
窗外的雨逐渐下大,起雾成帘。
天上乌云,连成一片。
*
“唉,怎么下雨了?”
萍萍收摊回家,找出自己最利落得体的一套衣裳换了,甚至还戴了冠子,收拾妥当,出门才走两步,便觉头顶湿漉,再低头望地,青石板上点点滴滴。
要在往常,她就跑两步了。
可今日去的是有头有脸的主顾家,得郑重,不能狼狈,萍萍毫不犹豫折返,回家取伞。一番波折,准备再出去时,门外又响起马蹄声。
萍萍放在门上的手一顿,先透过窗子觑看,一辆棕马竹帘的马车停到街对面,隔着来往行人和她对门。
这车眼熟,像是裴小官人常乘的那辆,萍萍再定睛看那马夫,就是他长雇的那位。
萍萍心一沉,毫不犹豫改走后门,轻手轻脚,溜之大吉,任那马车空等在雨中。
从淅淅沥沥到暴雨倾盆,萍萍撑的伞骨骼还算扎实,没有被吹翻,但大半个身子还是不可避免被斜风吹湿。
她脚下加快,几乎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幸运,遇到的胡员外讲究,灶具食材皆自备,帮厨人去就行,不然她带一大堆东西,跑不动,湿得更狠。
事先已被告知要从胡家侧门进后厨,不能走正门。
萍萍找到后门,许是雨大盖过,叩过七、八下,才有来人开门:“来了来了,这么大雨还有人能早到啊?”
门一开,女人见萍萍鞋袜湿透,头发滴水,不好意思再调笑了,默伫原地。
萍萍笑道:“见过养娘,我叫萍萍,是来帮厨今天的寿宴的。”
“哦、哦,我是这家的掌勺。”那女人回神,将萍萍让进去,又?名单,确认她是来做汤饼的萍娘子。
三两语混熟后,萍萍才晓得现在在的,都是胡家家养的厨娘,外面雇的除了自己,都会没来。
后厨里灶烧着,比别处热上许多,萍萍的衣裳迅速烘干,天也在这期间愈变愈黑,直到乌云严实遮蔽最后一丝光。
只听得风咆雨哮,想象外面的滂沱。
“这也太黑了。”掌勺唏嘘,取出四、五只青瓷的油灯,分给大伙帮点。
萍萍主动接过一只,灯底浮油,浸着五根灯芯,分别通过五个小细管到灯口,这种灯五个口都可以分别点,燃得口越多灯越亮,也更耗油。
所以要依据天黑的程度来判断点几根芯。
萍萍因此向外看去,别人也跟她一样,有人不禁担忧:“这天,看都看不见……晚上还能开席不?”
“呸呸呸!闭起你这张乌鸦嘴。”
“啊呸??我说错了,顶多到晌午,肯定放晴!”
萍萍默默听她们议论,不由庆幸自己前脚到,后脚才天黑,没有摸黑。
老天对她如此眷顾,一定会帮她和官人团聚。
她习惯先给灯里添了省油的水,而后才点燃三个灯口。胡家灯油用的麻油,很快便满室飘香。
而江中舱内,燃的油灯皆是普通桐油,并无香味。
风大船荡,颠簸起伏。
西风肆无忌惮敲打窗楹,桌椅随浪来回滑动,林元舆、袁未罗和女使皆攥牢栏杆,一动不动。蒋望回有功夫在身,比他们好得多,能站起走向桌边,这灯是方才天重黑重点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油灯,避免倾覆燃船。
他还要再去灭第二盏,太子柳湛却袖子一扫,先他一步灭掉。
原先身后墙上,柳湛摇曳放大的影子骤然消失。
“员外、员外!”梢公外面急急拍门。
林元舆眺向柳湛,得他首肯,才道:“进来”。
梢公一开门就蹿进来一股子冷风,虽着蓑衣却仍湿透,水如瀑一顺淌到地板上:““赶上暴风雨了,员外您看要不要先拢船靠岸,找个地方歇一会?等天晴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