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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听听这女子独自在房内做什么?
是正布置机关?
还是往茶点里下毒?
柳湛听见的只有轻微却焦灼的拍脚和叩指声。
少倾,林元舆拾级上楼,由远及近,柳湛仍伫在门外,侧对林元舆,默抬右臂。他虽然面色平淡甚至称得上和善,却仍惊得林元舆心头一跳,下意识鞠了一躬。
林元舆望厢房,再窥柳湛,明白过来,无声告退。他屏了呼吸,蹑了手脚,其实哪怕跟他相伴下楼,也未必能听见声音,柳湛却觉脚步与呼吸一并聒噪,房内的女子定然察觉了动静。
既如此,没必要再站在门前了,柳湛手一抬,推门入内。
萍萍眼睛骤亮,倏地从椅凳上站起来。这屋子窗少,只临街一扇,还被关得严严实实,白日屋内就昏天暗地,柳湛推门带进一束微光,萍萍顿觉光芒万丈,无比明亮。
亮闪闪汇聚到她眼睛里,成了星潭。
萍萍先挑高眼皮望了眼柳湛耳后小痣,而后深锁他的双眸,含笑福身,像记忆里无数次那样柔声唤道:“官人万福。”
柳湛凝视萍萍面庞,沉默须臾,而后平缓开口:“这位娘子缘何一再认为在下是你的夫君?”
“因为你就是我官人啊!”
柳湛默不作声,视线下移,落在萍萍的鞋袜和裙角上,方才在巷子里就有留意,鞋袜罗裙满是干了的泥点子,邋邋遢遢,仪容不端。
萍萍见他不回应,有些激动,脚下不自觉朝柳湛靠近:“化成灰我也认得!”
转眼两人只隔一个身位,柳湛身往后退,唇角却勾起,抬手笑阻;“小娘子切莫激动,你我先坐下,再说清楚。”
说着便往桌边走,看似客气引萍萍入座,实则迅速远离。
萍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官人让她坐,她就乖乖坐,快步跨到桌边。柳湛看她坐了,才在对面隔着一整张圆桌的圈椅上坐定。
他见萍萍投来一笑,犹豫一刹,回以一笑,本是敷衍,萍萍却觉他眸子清润,神色温柔,从前的官人又回来了,待会一定能说清。
她的心也暖了,静了下来,盯着柳湛,一笑再笑,柳湛不紧不慢别首,这脑袋一偏,视线就落到了圆桌上蒋望回准备的茶点,皆是些江南容易买到的果子:五香糕、镜面糕和酥油鲍螺。
应该都是新鲜的,不仅模样玲珑别致,还飘着幽幽甜香。
柳湛无动于衷,直到听见萍萍肚子咕叽了一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响亮。
柳湛挑眉,指向茶点:“娘子要吃些么??”
“好啊!”话音刚落,萍萍就唰地站起,伸长手臂够了一只酥油鲍螺,双手捧到柳湛面前。
她笑嘻嘻:“官人你也吃。”
柳湛也笑,却是微笑不语:原来毒下在这只果子里。
萍萍却很是热情:“吃呀!”见柳湛不接,她又道:“这可是你最喜欢吃的。”
柳湛唇角仍泛笑意,酥油鲍螺要发酵了奶乳,混上蜂蜜、霜糖,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世人几无不爱,甚至有人称它为“沃肺融心,天下至味”,她把毒下来酥油鲍螺里,的确是好选择。
只是很可惜,官家嫌恶牛乳,宫中鲜少制酥,柳湛自然不会忤逆官家,吃得也少,更谈不上喜爱。
他笑她的计拙,徐徐启唇,正打算诱她先吃,却见萍萍顺手又抓了另一只鲍螺,塞进自己嘴里。
柳湛错愕,心中细究毒之微妙,眼睛扫向萍萍,那白花花酥油都沾在她嘴角上,好不讲究。
柳湛微微蹙眉。
萍萍依旧不察,只想着:官人莫不连酥油鲍螺也忘了?
眸光一黯,口里香香甜甜的酥鲍也骤失味道。
但她很快振作,同柳湛和颜悦色:“官人,这酥鲍你从前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吃的。”
“可外头卖得死贵,所以我学了自己做,遇着你后,也给你做,其实也就是熬一熬掇一掇的事,你却说工序麻烦,怕我累着,自己偷偷学了,而后??”萍萍咧嘴,露出两排皓齿,酒窝深陷,“就变成都是你做,我就跟个张口燕似的,吃现成的。”
柳湛心中轻笑,这女子忒异想天开。
萍萍吃东西极快,三五口一只酥鲍全咽下肚,可肚子却继续叫囔,咕??咕??
她不好意思冲柳湛笑笑,左手却仍往桌上伸,抓起第二只酥鲍送进嘴里,右手拖着酥鲍,始终递在柳湛眼前。
少倾,柳湛接过她递来的酥鲍,慢道:“这么饿,方才怎么不吃?”
萍萍楞了下:“我们不都是一起吃的么?”
那些日子里,阿湛觅得一只鸡腿,哪怕揣怀里走几十里路,也要带回来给她吃。而她,她掰下一大块鸡肉,也分给他。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吃独食的道理?
她把从前的作为,心里的想法,全都直率同柳湛解释了。
柳湛不置可否,另起话头:“没吃早膳?”
“没有。”萍萍什么都不隐瞒,将自个蹲守胡府的事告知,说到守了一夜时,柳湛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回扫。而萍萍,讲得快,竹筒倒豆子,很快又绕到柳湛是她失散的夫君这件事上。
她口口声声,诚诚恳恳,那般笃定。
柳湛淡垂眼帘,收回目光
“我俩是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的。”其实六年来她自己也就记起二十九件事,拣最重要的先讲,剩下的一个接一个,也要逐一说与他听。
“那回我害重病,你背我一步一磕上金山寺求僧医。后来在山上休养了半年多,你一直照料我。三月三正好是我生辰,我们在山上望润州城,你说将来想在城里开间汤饼铺,卖银丝面,臊子要用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兼卖冷淘。”她事无巨细,如数家珍,“你说给你最多六年时间,就能把铺子开起来,我感叹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感觉是很漫长的事,没想到??”萍萍垂头一笑,“一恍,下个月就整六年了。”
时光流逝,还好她抓紧时间,赶在官人说的期限内张罗起汤饼店,想到这,萍萍脸上浮现出数分骄傲,带着期望看向向柳湛。
柳湛眼帘未抬,心道:此女虽然活泼,但面相到底不似十五、六岁,二十三还符合。他漆眸缓移,刚好瞥见萍萍抓着酥鲍的手,骨节比寻常小娘子粗深,一看就是做活路的,也不知是哪位对家,从何处寻来?
柳湛抬手,接下萍萍递来的那只酥鲍,笑问:“我与娘子是怎么相识的?”
萍萍的心瞬间就颤起了:他在听自己说话!他主动追问!他是不是快记起来呢?
她高兴得不得了,又略有遗憾,噘了下嘴:“我不记得了。”
她忆起来二十九件事里没有初相识。
“但官人你从前肯定是待我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她有这份笃定,一回忆起官人,心头就涌起数股甜蜜暖流。
“我其实也算是失了忆,现在记得的就剩二十九件事情。”她如实相告,本来也没打算瞒夫君,“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发生在哪里,等来了润州一看,全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原来都是润州发生的。我想……我俩大概也是在润州相识的。”
柳湛虽接了酥鲍,却未吃,搁在扶上的手捏着那只酥鲍,旦夕又问:“娘子原先不在润州?”
“不在。”萍萍摇头,“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宁。”
“从前的事好像晚上做梦,早上一醒,就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慢慢回忆,但除了你,仍忆不起旁的亲友,也寻不见他们。我想,他们许是和官人你一样,去了别处,要等回润州重聚,才能重想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前后方圆只有一块大石头,并不知道身处何处,还是遇到了马队,才晓得在西宁。”
西宁边关,距离润州数千里遥,萍萍从前和别人说起,没一个信的。她怕柳湛也不信,有些忐忑,紧紧盯着他。柳湛面色却始终温和疏朗,会含笑同她对视,一眨不眨,眸若深潭:“西宁徒步润州,千里遥艰难险阻,一路辛苦了。”
一句话,惹得萍萍鼻又发酸。
从西宁跋涉到润州,一路摸瞎,还没有路引,的确无比艰难,旧伤未愈添新伤,她想着就发酸,但不能被阿湛知晓,不然他会伤心着急的。
萍萍急忙吸鼻子,高高扬起嘴角:“也不是很辛苦,有时能搭上马车。”
“沿路可遇着趣事?”柳湛又问。
“遇着了啊!”高兴的事可以分享,萍萍身往前倾,“我一开始进的是湟水谷地,那里长川长河,绿柳良田,半点不荒凉……”
柳湛在她凑近那一刹,眉头极隐秘地蹙了下。
“……跟润州有三分像呢,但比润州凉爽许多,到盛夏依旧凉飕飕的,我遇着了传说中的吐谷浑人,他们那郎君戴罗幂避风沙,娘子们都梳辫子,同吃同住,她们教我也梳了一根??”
“吃些什么?”
“牛奶、羊奶、马奶、驼奶。”萍萍掰着指头数,然后又一个个掰着退回去,“牛肉、羊肉、马肉、驼肉。”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一扬下巴:“也吃麦子、菽粟,他们那种不了稻米!”
“我听说吐谷浑人爱种仙草,确有此事?”
“假的。”萍萍不假思索回应,“种仙草的是回回,他们管那不叫仙草,叫苁蓉,长在沙子里,分草的和肉的两种,草矮肉长,能到我腰这呢!回回们把它摘了炖菜、下药,堪比灵芝,所以买它们的汉人一传十,十传百,都呼仙草。”
少倾,柳湛缓缓接话:“原来如此。”
“是呀!”萍萍咧着嘴笑,只觉得了鼓励,想将西宁到润州沿路风土人情,凡是喜事稀罕事,尽皆说与柳湛听,但柳湛只听了几段,便跃至润州:“娘子最后到了润州,就不再走了?”
“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开汤饼铺子。”柳湛前脚话音刚落,萍萍后脚就接,“这可是我俩的约定。”
她这才意识到絮絮叨叨,尽讲自己见闻,并不是和柳湛的共同回忆,还好,官人把话拉回来了。萍萍感激望了柳湛一眼:“我到润州后,发觉自己的口音和润州人一样,我应该就是润州人。”
她看向柳湛,他还捏着那只酥鲍,官人不饿么?
还有一只空出来的手,想像从前那样拉住他,十指紧扣。
“但官人你肯定不是润州人,在我……梦里,你就讲这口官话。”萍萍笑了又笑,那酒窝陷了又陷,“一模一样。”
“没变过,就只一回,你帮我挡了一刀,流好多血,人变虚弱,嗓音都变了。那天你肠子都漏出来了,我吓得赶紧捂住,心里慌得要命,只祈求这刀子能改捅在我身上,别让你受伤。”
现在回想,萍萍心犹悸,且揪着疼,她看向柳湛:“官人肚子上还留着这道疤吧?丹田往下一个指甲盖的地方,足有四寸长,从这划到这……”她比划着,眼睛盯向柳湛小腹。
柳湛金枝玉叶,怎可能受伤?
小腹上更无半点疤痕。
柳湛只觉萍萍荒谬,又疑她缘何这么一说?萍萍却已忧心起官人这道伤康复得怎么样?六年过去,阴雨天是否会和她身上的疤一样,痛痒难耐?
她情不自禁靠近柳湛,上手要掀他的圆领袍,查看刀伤。
柳湛骤地后仰躲过,抬手捉住萍萍乱动的手,心内恼怒:原来此女循循说辞,是想靠胸贴肉,与他肌肤相亲!
放肆轻易!
以为这般瓦舍窑子里的做派,就能诱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