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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叶筱曼尚不足十九岁,陆征铭上车后特意要了她的身份证看了一眼,证件上的年份和数字坐实了封桥镇马老板口中的一部分流言。
是的,只是一部分,对于董棋恩的情况陆征铭内心始终存疑,可疑心董棋恩就免不了猜忌叶筱曼,再加上警察那如幽灵般频频闪现,使这糟心的逻辑让陆征铭无法不感到苦恼和纠结。
要知道他是做管理工作的,学的又是历史,深谙“用人不疑”的道理,也一直对自己的识人能力颇为自信,可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内心简直厮杀得惨烈。
毕竟火车已经缓缓驶出S市,一天一夜后他们将抵达A市,到了那时,他将几乎没有任何退路!
而这之后叶筱曼的“荣”不见得与他有关,可“辱”只怕也无人可与他分担!
罗山不就是眼下最好的例子。
八十年代末的绿皮火车是缓慢而拖沓的,但坐在窗边看着铁道边的路灯一盏盏飞来,陆征铭仍是觉得它跑得也太快了些。
入夜卧铺车厢就熄灯了,中间停靠上人也不开灯,所亮的都是两边车窗下的小夜灯,而靠近铺位那边的车窗基本都拉上了窗帘,晃动的车身带着窗前小桌板上的茶杯和铁皮烟灰缸发出低沉的“橐橐”响。
罗山熬不住困已经爬到中铺睡觉去了,另一张下铺原本应该是陆征铭的,可换票的乘务员还没过来,他又有一肚子心思,便让叶筱曼去他的铺位睡会儿。
但有心思的何止他陆征铭一人,躺在这晃晃荡荡的火车上,叶筱曼也是瞪着眼睛辗转难眠。
这漫长的一路有许多的小站,夜里停停靠靠除了晃动没有声音,站台上一般没什么人,看去只觉得清冷,特别是那刺眼的白炽光一道道穿过窗帘杀进来,在铺位与铺位之间撕扯出长长短短的裂口,让叶筱曼心里更觉惶恐。
孤身、离乡、被调查,她觉得身下这张如此狭窄的硬床竟像海面似的令人心慌。
她坐了起来,看着就在对面沉默不语的陆征铭,突然觉得他那里有片暖光,她便不想再继续瑟缩在这光影交错的黑暗里。
“你在想什么?”叶筱曼轻巧地下了床,穿上鞋子走过来,坐到陆征铭对面。
陆征铭把目光从窗外移过来,投射在叶筱曼身上,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面庞,还有她那瘦削的肩颈,以及那段放在小桌板上纤细的小臂和手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叶筱曼被看得有点坐不住了,稍稍换了下坐姿,鼓了好大勇气才开口:
“在生我的气?”
可叶筱曼看得出陆征铭根本没打算回答,于是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了一下自己脸上那层淡淡的失望,低声道:
“我,和棋恩……”
“好了,不用解释了。”陆征铭深呼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但对面的叶筱曼是敏感的,立刻感受到隐藏在他话里的恼怒。
但她不管,还是坚持说出了自己想说的:
“是,我是他未婚妻,可这不代表我就一定多了解他,我只知道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被困在封桥镇,有机会就想出去,但如果他出门没打算带上我的话,是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你们可以怀疑,但不知道的事情我编不出来。”
听得出来叶筱曼这次是在解释,虽然她的语调轻且慢,但那掩饰不了她内心的焦灼,陆征铭甚至注意到她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这让他猛然间想起当年在台下看母亲被披豆的场景,那时她也在奋力解释,声音低沉,精疲力竭,但其实根本没人听,也没人在乎,来的人不过是看场与己无关的热闹,和鲁迅笔下围观斩首的情景没有太大区别……
“我没有怀疑你。”
叶筱曼到底还是年轻心思单纯,看陆征铭脸色似乎缓和了些顿时舒了口气,一丝浅笑挂上了嘴角,眼神里也带了些俏皮:
“真的?不要骗我。”
“信任是相互的。”
叶筱曼轻松地点了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S市人。”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一点本地口音也听不出来。”
“你也说得不错,而且我想你在A市工作一段时间后,会说得更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普通话说得还算不错吗?”
“……,学校要求?”
“你不是见过我们蒋老师了,你觉得可能吗?”
“那为什么?”
“我爸爸是北方人,从小都是他教我认字,读书,背诗,所以我的普通话是童子功,我读书比拿针要早得多。”
说到这里叶筱曼笑了起来,光彩照人,陆征铭仿佛被感染了一般,也笑了笑。
“对了,蒋老师告诉我,你来S市是为了找绣工?”
“没错,这是一个原因。”
“那你来封桥镇做什么?棋恩又不懂刺绣。”
“那是另一件事,也很重要。”
“说是你还去了鲁家堰?难道是为了看董家老宅?”
“你知道的不少嘛。”
“总有人来找棋恩,不知道董家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多人一趟趟跑到封桥镇来。”叶筱曼忍不住感叹。
“这就要问你了。”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而且我还想问你,要我到底是因为你们需要绣工,还是因为我和董棋恩的关系。”
这小姑娘仿佛在刹那间开窍了似的,把前后几件事联系了起来。
陆征铭沉默了一下:“因为我们需要修复人员,你们蒋老师认为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你们是谁?A市考古所吗?”
“还有文物局。”
“那,如果我不适合你们的工作,或者不想干了可以随时离开吗?”
“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可刚才你不是在警察面前说是我的领导吗?”
“叶筱曼,你还没到A市,也不了解之后的工作内容,你可以去了以后做一段时间再考虑去留的问题。”
“可我,我不喜欢做绣工,对刺绣毫无兴趣!”
这说法听得陆征铭眉头一紧,可他还是尽量耐下性子问她:“那你为什么接受蒋老师的建议?我当时就在跟前,没看出你有什么不乐意,而且如果上车前你说不想去,我是绝不会带你走的。”
叶筱曼一阵短暂的语噎,但她不想这么败下阵来:
“那是因为,因为我无处可去!”说这话让叶筱曼顿时脸上一片阴翳,眼睛也不再看向陆征铭,转头看向车窗外。
可这回答也瞬间惹恼了陆征铭:
“你的意思是,假如董棋恩这个时候回来了,你就不会答应去A市了?”
叶筱曼这时看向陆征铭有些负气道:
“我不知道,也没有这样的假如,警察说他出意外了,我还有选择吗?”
“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答应蒋老师这次带你走,打算回去给你安排间宿舍,不过看来你已经反悔了,那好”陆征铭强忍恼怒从口袋里拿出烟来,可一犹豫又放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午夜,这趟车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A市,沿途会停靠不少地方,大概天亮的时候会到一个铁路中转城市X市,那里车多票也好买,你可以在那里下车买票回去,不管怎么说封桥镇还有你小姨,再不济董棋恩的房子你也可以回去住,他是有单位的,你是他的妻子,你去他的单位说明情况,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去A市不是一件小事,你这个年纪也到了独立的时候,好好考虑清楚吧。”
说完,陆征铭起身往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走去,叶筱曼微微张开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