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长长宫道,沿途旌旗之下,两排皇城兵卒、宫中侍卫一一拄着兵器半跪相迎。
微摇的车厢,帘子拉开,看着跪下的士兵、跪伏的宫中宦官,耿青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看到了。
“几十年过去,换了一批人,还是老样子。”
那是厌恶却又怀念的感叹。
到的太微宫前,马车停了下来,朱弘昭、冯赟、安从益、孟汉琼、朱洪实等宫中当值的文武拱手迎接,一旁还有康义诚,不得不跟着低下头来。
对面先行而来的战马,石敬瑭翻身下来,与他们拱手一番,便转身去马车,“雍王,到太微宫了。”
众人连忙下跪:“臣等恭迎雍王。”
掀开的车帘,窦威、九玉先行下车站,犹如从前那般站去左右,中间的身影踏着金文水浪靴,黑色常服外披貂裘踩着矮凳下来,苍老的脸上须髯雪白,看着几人露出和蔼的微笑。
“起来吧,老夫已多年前卸任了雍王,今日过来,就是见见陛下。”
当年雍王叱咤天下,历经数朝而不倒,可谓是朝中文武楷模,甚至当今陛下常常挂在嘴边,称其老师。
帝师不可不敬。
朱弘昭等文武道了声“是”便起身退去左右,耿青再次朝他们拱了拱手,哪怕身份、隐藏的势力显赫,他也要做到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这已经是习惯了。
“诸位不如随我一道前行?”
听到雍王做出了邀请,这边几人哪能不愿意?连忙跟在后面,刚走几步踏上石阶,不远有‘哼’声传来。
“多少年的事了,到了皇宫还倚老卖老,也不嫌丢人!”
走动的水浪靴停下来,耿青笑容满面的偏过头,看去那个不满的魁梧身影,低声问道:“他是何人?我初来皇宫,可不记得得罪过谁来。”
“那是河阳节度使康义诚。”朱弘昭上前两步,“他儿子参与秦王谋反,死在乱军之中,心情不佳,望雍王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是吗?”
耿青笑眯眯的抬手勾了勾,招来一个宦官,后者靠近身旁悄声说了什么,耿青脸上笑容渐渐收敛,不再看那康义诚的节度使,举步踏上阶梯的同时,宽袖一拂,哗的负去背后。
“两面三刀之辈,参与谋乱,岂能让你活着,杀了——”
朱弘昭大惊,急忙想要替好友辩解几句,然而,他还没出口,跟随雍王左侧一道清瘦身影,已经奔行而出,快的眼睛都跟不上,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雍王!”那边康义诚发出惨叫,炮弹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翻滚几圈。
“你已无官身,敢打”康义诚穿有甲胄,刚才突然被人一记打飞,伤势并不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指着石阶上的耿青,以及出手的那人叫骂,话语出口一半,旁边已有侍卫过来,直接将他按在地上。
“闭嘴!”
石敬瑭拔刀照着他脑袋直接砍了下去,人头落去地上,断开的颈脖血箭噗的飚射而出,在地上染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朱弘昭叹了口气,恳请雍王,将尸首交给他带回去厚葬。
“准了。”
前行的身影挥了下袖子,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紫薇宫寝殿。
药味弥漫床前,悲伤过度的李嗣源缓缓醒转过来,虚弱的招来宦官,问了什么时辰。
“秦王终究是朕的儿子,好生将他安葬”
近侍领命出去,片刻跌跌撞撞的返回,不等李嗣源开口,他跪下来急忙道:“陛下,刚刚传来消息,雍王来了——”
帷帐里,微阖眼帘的老人眼睛慢慢睁开,垂在褥边的手指激动的颤了几下,他想要起来,可难以动弹,急忙让服侍的宫女过来搀扶,殿门已被推开。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嗣源还是不要起来了。”
只是熟悉的声音,已经跟他一样老了。
“老师”
宫女退开,李嗣源在床上低低唤了一声,他浑浊的视线里,帷帐慢慢揭开,一道身影坐到了床边,一头银丝,须髯苍白,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
“雍王你也老了。”
李嗣源神情激动,双唇都在不停抖动,他看着满是皱纹的那张脸,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打湿了木枕。
“老了,是人都会老。”
耿青看着老态龙钟的学生,心情复杂,也有些伤感的将他手握住,“嗣源,这些年过的可好?”
大殿之中,左右侍卫、宫女宦官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只剩两人轻声说着话、
犹如回到当初那个时候,李嗣源像个听话的学生,感受着老师温热的手掌,艰难的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朕嗣源过的不好被老师骗了就不该当这个皇帝若是跟着老师畅游山水,教导子女,或许不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但你也享尽人间富贵权利。有得有失嘛。”
“宁愿不要”李嗣源闭了闭眼睛,泪珠断了线滚下来,“昨日我刚杀了一个儿子这是帝王家的悲剧。他谋逆想当皇帝可他不是当皇帝料,做为天子,不得不杀他,可做为父亲,下旨亲手杀了自己孩子我心里痛啊老师学生心里好痛。”
老人像个孩子在耿青面前哭了出来。
“当了皇帝,没日没夜操劳想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曾有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他们盼着我死,盼着我身下的龙椅”
低泣的哭声传到外面,从未想过一个皇帝会这般哭出来,朱弘昭等人不敢听下去,退到石阶下方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的哭声渐渐平息。
虚弱的老人好像哭出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脸色红红的,也有了往日皇帝姿态,强撑着坐起来靠着床头,他表情肃穆的看着床边的恩师。
“刚才是家事,现在国事。雍王可曾想过回来?”
耿青摇了摇头。
“山野间闲惯了,再不想朝堂。嗣源有什么想要问的?”
“想请教雍王,这天下该如何处?”
他目光直勾勾看着耿青,耿青也不回避,“若你后辈有担得起大梁的,唐国延续,担不起,为师已经寻好其他皇帝。”
“也就老师敢这样说老师不惧这皇宫”李嗣源闭上眼睛笑出声来,“这皇宫这洛阳这唐旗插遍的城池,从上到下,都是雍王的人脉哈哈其实朕,不过是给雍王做活的,对吧?”
耿青点点头没有说话。
“雍王,你走吧朕还能替你多做几日。”
见耿青还坐在床边没动,李嗣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了一把,整个人扑倒在被褥上,嘶声大吼:“走啊朕只是做活的!!”
耿青抿着嘴唇看着披头散发的学生,心里也不好受,他从前都是利己的,可当他发现想要全家安稳退出来,只能这样做,不然就是他全家遭难的局面。
沉默了片刻,耿青慢慢后退开,转身走去殿门时,身后嘭的一声,李嗣源从床上栽倒下来,在地上爬行,艰难的起身。
“恩师学生”
李嗣源颤颤巍巍抬起手来,苍白的脸上,双唇抖动,“学生恭送恩师,这一别,恐怕将天人永隔,再难以相见!”
“嗣源,保重”
耿青双眼湿红,慢慢躬身下去,空旷的寝殿内,两人默默的就那么对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