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天际有闷雷滚滚过来,灿烂的日头渐渐在人的视野间阴了阴,灰蒙蒙的云气翻涌聚集,遮掩了这片旷野。
雨还未下来,弥漫恶臭,和不时有兵马进出的军营,数百名赤膊的汉子正持矛操练,大喝的叫喊声传去另一边破烂不堪的军营,面色菜黄的一个个流民待在透风的帐内,呆呆的望着破开的空洞外灰色天空。
远处有着几道身影簇拥着走过这边,却是显得沉默。
良久,名叫盖洪的将领走在后面,拖着甲叶摩擦声响,咵咵的走上前,抱拳:“耿相,数十万兵马一起解甲归田?这陛下怕是不会同意的。”
“是陛下不同意,还是诸位将军不愿?”
听到耿青这声,众人脸色变了变,还未开口,慢步前面的耿青笑了一下,回过头看向他们。
“诸位将军莫要在意,耿某说话就是这么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大伙都是自己兄弟,为大伙好的,就得讲明白,藏着掖着反而不美。”
孟绝海、盖洪、葛从周等人脸上这才好看了些许,跟着抱了抱拳头,没有说话,安静的等着下文。
那边,耿青笑着转回身,负起双袖继续往前,云纹玉佩摇曳间,他目光扫过一顶顶破烂的帐篷,仓惶菜色的脸庞,笑容收敛,轻声说道:“耿某的出身,诸位也是知道的,家就在飞狐县耿家村,那里的人一辈子都跟土地打交道,向天讨饭吃。看见这些人,我心里多少是不好受的。”
声音停下片刻,吸口气抿了抿嘴唇:“其实此次过来,也是陛下的意思。”
见诸将疑惑,耿青泛起笑容,转过身解释道:
“陛下的意思,根基已有了,就得好生经营,不能再像当初那般做事,这些‘兵马’也该归去田间,省去朝廷开支用度,也能为军队增添粮秣,大齐雄军,该是精锐,而非躲在这些所谓兵马后面。”
“末将就等陛下这番话!”葛从周从后面上来,哈哈大笑,“朝廷已立,早就该有朝廷的模样,三军自然也该是精锐才对。”
“耿相所言,不无道理。”
孟绝海、盖洪二人思虑片刻,点头附和,不过前者终究有些犹豫,“只是”
“只是什么?”
耿青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摆了摆手,邀着诸人走过面前这片营地,“只是舍不得?将这些‘兵马’捏在手中养着,有何意义?增加朝廷用度,哪怕一日只吃一顿,每日每月所耗之粮秣也是难以计数,不如将这笔钱拿来改善将士衣甲兵器更实在。”
怕众人听不明白,重新组织了一下言辞,从另一个角度说起,他抬手扫过周围衣着破烂的身影。
“看看他们,打仗不过上去送死罢了,死了,就没有任何价值,可留下来,放到田地间,往后几年、十几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粮秣上缴,他们后人同样如此,这样一来,将军还觉得可惜否?用句不好听的话,这叫物尽其用。陛下想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城池和百姓,靠这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兵马’能成事?最后靠的还是兵器锋利的士卒开疆扩土!”
孟绝海与另外二将对视一眼,这几句话多少说进他们心坎里,如今有了根基,他们在城中也置下家业,曾经流窜的那一套,确实已不适用了。
对于耿青,三人也没什么好再说的,这种事最终拿主意的还是皇帝,身为将领,只需要执行便可。
何况对方奉旨来军营,陛下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耿相,为大齐奔波,我等看在眼里,岂能有异议,不过其他将领大臣那边,怕是还需相公去说和,到了朝堂上,我三人必出言相助。”
三将能如此好说话,耿青不会觉得仅仅刚才吐露的‘肺腑’之言,更多还是平日交好,以及自己接替相位,给几人擢升一级的好处。
想着,他面色沉重,朝三人无言的拱了拱手,躬身拜下。
“耿相,使不得。”
盖洪连忙上前劝阻,然而,耿青还是坚持拜完直起身,才开口:“耿某非拜三位将军,而是拜三位将军心中大义、良善!”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对耿青忽然一拜,有些感受,叹了口气,齐齐拱手还礼,几人言语间,附近帐篷内的身影自然听到了,头发糟乱的老头从一堆破烂爬出来,直接跪在地上,干瘦的身子拱起手,呜咽的哭了出来、
“谢活命之恩呐”
那老头朝耿青、孟绝海等人磕下响头,其余几顶帐篷内,也有身影跟着出来,嘴里还喊着半截茅草,与老人一样,跪到了地上。
哭喊的声音传开,越来越多的身影走出帐篷、或从地上起来,听到同伴、亲人传来的话语,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耿青去搀扶老人起身时,周围是黑压压一片人朝他这边陡然跪下,除了些许哭声,压抑而安静。
这边的动静,引来另一边营地士卒的瞩目,以为发生骚乱,千余人的队伍迅速过来,这才看到满地都是跪着的身影,听到先来同袍说起原委,目光下意识的看去搀人起来的青年,眼里满是疑惑。
“这世道真能有好官?”
“当然有那不就是吗。”旁边陡然有声音响起,乃是一个百夫长,吓得那兵卒赶紧挪开一些,却是只听对方笑道:“耿监军就是好官,之前,我们还从河中府那边一起回来。”
四周有兵卒举起手来,跟着道:“我知晓,我也在里面,监军这是当大官儿了?”
“应该是吧。”
轰隆隆——
雷声响亮,滚过阴沉沉的天际。
营中跪伏的身影在劝说下一一起身,湿红着眼睛有序的回到帐篷,耿青心里也有些复杂,脸上还是保持笑容,与孟绝海三人告辞。
“天要下雨了,我先回城中回复陛下,待明日早朝,再议此事。”
“送耿相!”
三将步行相送,看着耿青上了马车缓缓驶去官道上,心里同样也有些复杂,盖洪偏头看向孟绝海。
“咋样被这么多人跪,是不是跟以前逼人下跪不一样?反正我感觉不一样”
孟绝海冷着脸,片刻,还是笑了起来,拿拳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拖着甲胄返回军营。
轰隆隆
雷声蔓延过营地上方,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时,行驶官道上的马车里,大春戴上了斗笠,一边赶着车,一边回头:“大柱,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干甚。”
车帘抚动,吹进里面,压在镇纸下的纸张卷起一角,耿青拿起笔,按着纸角,笑着落下墨迹。
“反正都是要做,能救一些人,也是好多的。”
车帘风里翻卷,淅淅沥沥的雨声陡然化作哗啦啦的雨点,从阴沉的天云倾泻而下,一顶顶破烂的帐篷,蜷缩的一道道身影抱着膝盖,侧躺泥泞的地面,呆呆的望着雨点穿过孔洞落到脸上,这次,冰凉带了些温度
“奸相——”
蒙蒙水汽笼罩城池,连天雨帘里,有人怒骂走出了皇城,淋着大雨翻身上马,挥舞鞭子,与同行的一个将领骂道:“尚将军,那奸相定在城外,走,与我一同去讨个说法!”
二人,正是尚让与王播,两人今日上午带兵回的长安,兵马驻扎西门军营,便马不停蹄赶来皇城,听得同样战败的孟绝海等将,不仅没有受到斥责,反而擢升一级,顿时嚷着要见黄巢。
可得到宦官回复:“陛下新纳了妃子,不便打扰。”给推了过去,两人哪里肯干,就要打那宦官,最后才得知此乃新晋宰相所为。
“一个不满双十之人,又非科举文豪,哪有什么资格坐那相位!”
两人一夹马腹,大喝:“驾!”抽响鞭子,纵马狂奔,踩着无数激起的水花,带着一队骑卒穿过雨幕,直奔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