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田地、官道、远方山峦间,大雨的道路之间,马蹄声疾驰,百余道骑马的身影披着蓑衣、斗笠,带着一身水汽冲来城门。
路边商旅行人拉着自家车架匆忙避让,呼啸而来的马队,在孟绝海‘吁’的声音里,齐齐停下,百来骑一字排开立在雨中,‘哗’的一声齐响,抬弓搭箭。
“孟绝海!!难道只有你有兵不成!”
被降旨斥责,对方反而升官,这就罢了,眼下对方竟让士卒拿弓对准自己这边,尚让骑在马背上,促马来回几步,显然被激怒了。
他握鞭抬手,麾下骑兵也俱翻弓搭箭,两边顿时对峙起来,枪阵前徘徊的王播,提着刀指向促马上前的孟绝海、盖洪、葛从周。
“我等义军同袍,怎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你三个还有何话要说?!”
“无脑莽夫!”
孟绝海常在军中自诩武艺,除邓天王,再难有人与他放对,对于其余义军将帅,多有瞧不上,他骑马过来,口中哼了哼,“有何话说?陛下圣意便是话,倒是在下想要问,你俩自持兵马拦截耿相,是何用意?”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这城楼下,原本还想看热闹的百姓和商旅感觉到气氛不对,拉着同伴退远了一些,站在后方街坊檐下偷瞄。
“何用意?自然讨公道!陛下不给我们,我们自己来!”话都到了这份上,王播不打算留脸面,抬刀指着马车,以及车辇上的耿青。
“他!何德何能坐相位,定是进了什么谗言,才让陛下斥责我俩。同样是兵败,为何随他一路的孟防御使,却是升官加爵?凭什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
耿青对于这事并没有想要解释,正想要说话,后面促马过来的孟绝海却是先开了口,一杆大枪横在中间,随后扫过半圈同样指去王播。
“耿相行事,岂是尔等晓得。你若敢上前一步,休怪我枪下无情,识相带你的人滚回去。”
“呵”
那王播怒极笑出来,呲牙挤出一丝冷笑,“好,我就促马上前了,了不得与你厮杀一场!”
“不可!”
盖洪、葛从周大声喊道,骑马过来,站在中间朝两人相劝,盖洪抱了抱拳头,“王将军,此间怕是有什么误会,耿相自任相公以来,所做之事,我等都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敬服,并没有二位所说奸诈。”
一旁,葛从周点头。
“盖兄弟所言不差,耿相上任,葛某还有些疑他,可今日所见所闻,心有佩服。耿相为我大齐谋划,为我等兵将谋划,亦是得到陛下肯定。”
“收了好处,自然为他说话。”
王播听不进去,但今日他也知道,肯定拿不下那耿青,兜转马头返回骑阵那边时,尚让却是开了口,他看着三人,忽地将披风捋到前面。
嘶拉一声。
大片布条自他手中丢去半空,划过视野的同时,他看着三人低声喝道:
“兵器指向自家兄弟,从前袍泽之谊不要也罢!”
盖洪想要追上去,被孟绝海抬手拦下:“不要追了,此等无脑莽夫,做兄弟也可耻!”
他看着带兵离去的二将,闭了闭眼,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舍,片刻,重重吐了一口气,这才挥退周围士卒收了枪阵散去,促着战马来到车辇前。
“耿相,可被这二人伤到?”
“无事,两位将军只是心有怒气无处发泄罢了,耿某能理解。来势汹汹,也未必会动粗,我这人啊,其实喜欢讲理的,将军若是迟来,说不得已被我说服了。”
耿青笑着回道,声音里,负在背后的那只手不着痕迹的将一个重物嘭的丢回后面的帘子,这才拱手还礼,“此事,耿某不会对陛下讲,朝廷不能生乱,孟将军下来也不要为难他俩,还是以大局为重,先将长安稳定,积累实力,徐徐与唐庭周旋。”
“嗯,耿相所言,正是我所想。”
孟绝海请了耿青回车里坐下,促马陪同着走在一旁,步入城池,隔着帘子继续说道:“就怕尚让和王播不死心,之后,听到要将那些流民归田,肯定还会跳出来,若阻挠了我大齐将来根本之策,末将定与他们不休!”
马背上的大汉并不蠢,心里多少清楚自己这边升官加爵,而尚让两人则被骂了一通有离间的嫌疑,可事出有因,若非耿青罢官复起,自己这些人又如何能洗脱兵败失职之罪?
耿青有错,那他们脱不了干系,耿青升官,那他们就得跟着一起,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
不过至少,车里这位年轻的宰相,所行之事,都是为大齐好,得罪两个并不常来往的袍泽,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想着,他在马背上哼哼两声。
“耿相勿忧,那两人末将一只手就能收拾。”
“那耿某有劳孟将军。”
风吹着雨线落在长街、屋檐、车顶,众多骑卒护送着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到了皇城后方才停下,耿青朝三将拱手告别,谢过孟绝海送五十个骑兵给他的好意,不久,他下车入宫面圣。
紫宸殿里,他当着黄巢的面,将刚才发生的事讲出来,气得老人差点拿了茶杯掷过去,刚一抬手就被秦怀眠按住了肩膀。
“陛下,你看到了吧,义军将帅并非铁打的一块,长安这繁华世间,很容易让人流连忘返,忘了初衷。”
耿青并不在意老人的举动,慵懒的坐在侧旁的椅上,人几乎是躺靠的姿态,手里摇晃着茶水,荡起涟漪。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笑起来,“陛下,你猜猜,之后,他们会不会打起来?你觉得太尉尚让厉害,还是孟绝海技高一筹?”
“阴险狡诈之辈!”
黄巢被按着不能动弹,只能面上露出怒容,使劲挣扎了两下,牙缝间艰难挤出话语:“他们迟早会看出来,到时候便是你死期。”
“那时候,可能是陛下先死。”
耿青看了看殿外雨已经停下,站起身来,拍拍衣袍往外走,接过门外宦官递来的油纸伞,举步跨出了檐下,还有声音传来。
“黄王,就好生坐着,看在下如何将你这大齐玩的分崩离析。”
阴云积厚,还未散去,下午的阳光破开西面的云隙照下来,潮湿的街道上,驶出皇城的马车一路回到永安坊。
家中堆满了各种礼品,挂了名的礼单被巧娘收起来,抱在怀里都快比她高了,摇摇晃晃搬过来,大抵是要拿给耿青看。
刚一进中堂,脚下绊在门槛,大喇喇趴在了地上,摔的七荤八素,一大摞礼单洒落到处都是。
耿青叹口气,过去将她搀起,帮着将这些东西一一捡起。
相隔不远,大春鼓起勇气走进父母的房间,不知说了什么,被他爹拿着木棍追着满院跑,趴在檐下的红狐好奇的一起跟在后面,边跑边叫,那一个欢快。
天色渐渐暗沉。
王金秋做好了晚饭,敲响木勺,朝灶房外大喊吃饭,奔跑的大春,连忙钻回房里,捧了自己的大碗兴奋的跑了过来,转头就被他爹一棍子敲在脑门,疼的蹲在地上使劲揉捏,令得众人捧着饭菜蹲在檐下哄闹笑成一团。
一旁,巧娘抿嘴跟着轻笑,不忘将碗里的一片肉夹给耿青碗里,下一刻,另一边也伸来筷子,白芸香同样将肉片放去叔叔碗里。
两女双目对视,气氛陡然凝固、
耿青左右看了看二女,目光再落去手中捧着的饭碗,上方筷子激烈相交相抵。
呯呯呯
打的天昏地暗,难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