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燃烧西云,霞光披在宽敞的府门前,爆竹噼里啪啦的摔响,耿大春擦着眼角泪渍,拿手去打旁边还一个劲儿摔家仆,他看着那边跪拜母亲的身影,哽咽的吸着鼻子,拍起手掌。
“太感人了”
红柱石狮中间,王金秋挣开莲儿的手,颤颤巍巍将跪拜的儿子搀起来,爬满岁月刻纹的脸上,泪水淌下来。
“儿啊回来就好,起来起来,快起来。”
一旁,巧娘擦着红红的眼睛,过去跟婆婆一起去搀扶丈夫。耿青站起身来,看着母亲旁边的玉人,握去她手,皮肤细嫩,却没多少肉,当初临走时尚有些稚气的脸蛋,变得清爽干练,褪去了些许婴儿肥,露出瓜子脸廓。
“瘦了。”
多少次梦里想要听到的声音,这时真真切切响在耳边,巧娘将近两年来干练、冷峻的形象,终于在这一刻保持不住了,眼泪滴落下来,一把将男人抱住,伏在他肩头呜呜的哭出声来。
此刻周围没人打扰,府中新进的丫鬟是第一次见到大夫人有着这样的一面,低低的哭泣,包含万般的委屈在里面,令得同样是女儿身的一众侍女跟着偷偷的抹眼泪。
王金秋看到夫妻团圆,心里也高兴的紧,这才是她想要的家该有的样子。
“好了,好了,还在外面呢,要搂要抱,要哭要笑,等晚上没人了,两口子到屋里随便折腾。”
听到婆婆这般说,巧娘也这才反应过来,口中连忙道:“夫君,外面还有人呢。”可她想要脱离,反被耿青搂的更紧。
巧娘眼中还含着泪花,挣扎几下,哭笑不得拿手轻捶自己男人。
“都是雍王了还想羞煞妾身。”
站在府门檐下的白芸香看得颇为眼羡,可惜她那层身份,不可能让她也过去
“嫂嫂。”
她正想着,那边抱着巧娘的黑脸汉子,正朝这边笑,挥手让她过去。白芸香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去老妇人,王金秋像是没注意到一样,跟身旁的莲儿不知说什么。
那边耿青又叫了一声时,白芸香红着脸一咬银牙,哪里还顾得什么形象,飞快迈着莲步就出了屋檐,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男人伸手拉了过去,紧紧的抱进怀里。
“叔叔,这里人多”
白芸香趴在耿青肩头,脸红的跟红布似得,声音压的低低:“等晚上等晚上,叔叔怎么抱都成。现在快放开,好多人的,对叔叔名声不好”
一旁的苏巧娘却是低头偷笑,用着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芸香姐,往日你可不是这样的,有次你可是说想夫君都快想疯了的”
“你!”
当着耿青的面说出来,白芸香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然而,抱的她的男人,将她松开,挑了一下润润的下巴。
“怕什么,往后长安,长安郡县,你男人说了算。走,回家!”
耿青一手抓着一个婆娘,过去给王金秋再行了一礼,后面的大春、石头等人大声喊起来:“雍王回府啰——”
立在门口的窦威‘呯’的将手里金狮刀拄响。
“雍王,威护家及时,不曾有闪失!”
“好,日后有赏!”
耿青看着从飞狐县就一路跟随过来的粗胖汉子,抬手给予一礼,算是对方看护家中安好的谢礼。
旋即,将李存孝叫来,也拜了母亲,一大家子顿时热热闹闹簇拥着跨进府门,耿青顺势还抱过将近两岁的女儿耿歆在怀里逗上一番,小家伙不认识耿青,鼓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面前这张黑黑的脸。
“凤妹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能简单的说几个字,她没怎么见过夫君,有些陌生。”
巧娘生怕女儿疏远,让刚回来的耿青心里不舒服,此时的耿青哪里有这样的想法,边走边逗着,回头朝妻子笑道:“从小就没在身边,人生是常理,为夫岂会不懂?往后多处处,反正也不走了。”
“不走了?”
巧娘惊喜的开口问道的同时,周围一众女人也惊喜的齐齐偏头看来,那眼神仿佛能将耿青整个吞下去一般。
快至中堂,王金秋将儿子唤到身边:“不走了,那朝堂怎办?”
“往后长安周围数州,我便是朝堂。”
耿青走进中堂,看着贡桌上父亲耿有喜的灵位轻声说道。
屋外,彤红的霞光渐渐西沉,黑夜笼罩天地时,颇具气势的府门大红灯笼照亮周围,数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门口,车中下来的几人,走上石阶递上了拜帖。
“还请劳烦通报雍王,州判司屠是非、长安参军录事王飞英、故友秦怀眠前来拜见。”
门口的侍卫对视一眼,大抵之前雍王有过吩咐,早就知晓会有人来拜访,当即也不阻拦三人,向一侧退开,伸手朝府内一摊。
“雍王有吩咐,若有故人来访,自行进去。正好,杨统军也在,三位请。”
屠是非、王飞英听到杨怀雄的名字,不由抿了抿嘴,当初三人,也就对方一路跟随耿青,如今可谓一飞冲天了。
“怀眠兄,请。”屠是非收敛心神,朝衣袍赶紧,发丝梳拢整齐的身影拱了拱手,后者虽然洗漱打扮,可牢中多年,精神萎靡,出来后,胡须也懒得修剪,乱蓬蓬的一团,看上去颇为憔悴。
他点了点头,三人齐齐走去前院,院中四处灯笼高挂,途中遇上的家仆丫鬟俱是一脸喜气,礼貌的朝三人行礼。
沿着鹅暖石铺彻的石道过去,前方中堂灯火通明,一拨拨丫鬟端着菜肴走过檐下,在堂中穿梭,摆上满满的几桌。
厅里老妇人、众多女眷也在,不过隔了屏风坐上三桌,莺莺燕燕的说笑,耿念拖着五个弟弟妹妹,拿着糕点在墙角说着悄悄话,指着与几个凶悍的人说话的爹爹悄悄给弟弟妹妹说起‘那是爹爹’‘一直在外面当官,很少回来。’‘你们还小,做为兄长可是知道的。’‘爹爹可厉害了,什么都懂’之类的童稚言语。
那边,耿青看着墙角不时朝这边偷看的儿女,朝他们笑了一下,几个小人儿顿时一哄而散,跑去找各自母亲去了。
除去耿念、耿歆,尚有三男一女,都才堪堪能跑,那笨拙逃散的模样,令得耿青笑出声来,这时,门外管事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三个客人。
“谁啊?”大春起身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屠是非三人已经进了檐下,站在门口就朝堂中首位的身影拱手躬身。
“屠是非(王飞英)拜见雍王。”
三人中,唯有秦怀眠直直站在那,耿青也走到门口仔细的端详多年未见的故人。
两人久久对视,堂中都没人敢说话。
好一阵,耿青跨出门槛,双手拍在对方双臂,“道谢就不必了。”
突兀的一句话,令得秦怀眠表情愣住,随即失笑的拿手点点耿青。
“还是这般脾性。”
顷刻,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耿青让另外二人起身跟上,便携着壮硕书生一起走进中堂,挥手:“人到齐了,开宴——”
家人团聚、故人重逢,一生里最好的幸事,耿青更将秦怀眠介绍给了李存孝、李嗣源、夏鲁奇等人,屠是非、王飞英也上前一一见礼,开席之后,几杯酒下肚,便拉起杨怀雄说起了往事。
大厅里气氛渐渐热烈,觥筹交错间,坐在耿青旁边的壮硕书生喝了几杯,满上后,端着酒杯忽然走出中堂。
喧闹吵杂声音远去身后,他靠着栅栏望去轻摇的树枝后的半轮清月。
“在想什么?”
片刻,耿青提了长嘴小酒壶出来,翻过栅栏坐到了上面,他脸红红的,刚才在厅里被劝了不少酒。
一旁,秦怀眠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轮清月。
“什么都想,又什么没想,出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变得有些陌生,忽然觉得,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那叫缩头乌龟,遇上事了,就藏起来,不敢面对。”耿青笑了笑,伸手他在肩头拍了一记,随后指去庭院。
“看,以前啥都没有,现在什么都有了。”
“那季常高兴了吗?”
“不高兴,又很高兴。”耿青低头笑了笑,忽然又笑的大声了点,“怀眠兄,你这心性真要改了,世道不同,不能以往日的眼光再看待,李唐没有了,现在是大梁,往后又是谁当皇帝?反正变来变去的,正要安心过好你我的日子就好。”
吹过来,檐下安静了一阵,耿青微微叹了口气。
“以往你我、还有谢书生,做经论道、敞谈天下事,如今谢瞳已离世,就只剩你和我还在,希望大伙都能好好的。”
声音又沉默下来,那边秦怀眠也微微叹了声。
“那季常,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我意思,心里理想。”
“愿天下太平,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不知算不算?”耿青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翻过身来下到地上,晃着手上酒壶,走去大厅,身后,书生叫住他,托袖拱起酒杯。
“今日过后,我想去天下看看,看清自己要走的路,到时再回来!”
耿青转过身与他遥遥相望,片刻,举杯也敬了过去。
“你有的忙,过几日我也要忙起来了,西北出了点事,得过去看看。到时就不送你了,不过还是希望,走遍天涯后,还是能回来帮衬兄弟。”
书生点点头:“会的。”
“饮胜!”耿青举杯一拱,仰头喝下。
“饮胜!”
两人亮了亮杯底,一起回到大厅,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去,耿青将人一一送到府外,看着乘车离开的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脚步有些虚浮的转身进去。
他还保持些许清醒,从不敢让自己真的喝醉,毕竟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这个雍王去处理。
不久后的几日,长安兵马悄然而有序的调动,经剑南西道前往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