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马队进入上京,街道上人影匆忙躲避,犹如分开的水面,队伍过去后,很快恢复之前模样,来往的行人百姓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十年的掠夺,人口、钱财成了契丹立国的基础,而外面的晋梁相争,也让契丹有了充分的准备,梁强,则帮晋;晋强则帮梁,维持这个平衡的同时,这个新兴的国度,比之互相攻伐的南方显得安宁,朝气蓬勃,隐隐有繁华兴盛的势头。
天南地北汇聚的字画、草药、点心、胭脂绸缎妆点着长街一个个店铺,挑选胭脂的契丹妇人有着南方女子那般奢华的衣裙,带着丫鬟侍女挑挑拣拣;酒肆陈年的老酿,揭开盖子,掌柜舀去的铜勺里,清澈的水花,荡起甘醇芬香;半大的孩童追逐打闹,举着风车绕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跑了过去。
热闹而嘈杂的市井,也有衣衫褴褛的无家可归者,抱着破瓦罐从酒楼后厨泔水桶里掏些能果腹的残渣,蹲去阴暗的角落;已没有价值的伤残男人或女子靠着墙壁等着冬季的寒冷带他们离开这个世道,偶尔也有几枚铜子抛给他们。
“拿些家中剩菜剩饭,不用的衣裳给他们。”
有些闷闷的嗓音说着,一道胖乎乎的身影站在二楼,望着下方巷子里一道道蜷缩的身影,转身对一旁的小厮提了一句,便走向朝长街的一边,看着街道上那疯疯癫癫,被人推来推去的女人,不由叹了口气。
他来这边将近十年,契丹地界的百姓,并非想象的那般美好安宁,汉人在这边终归敌人一等,甚至两等都不为过,生活最好的,也就当上官吏,还有会手艺的匠人,没有手艺的普通人,不是为奴为婢,就是给人做苦力,不停的修剪房舍、城池、道路,没有任何工钱,能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
到的耶律阿保机登基,这几个月里才有所好转,善待汉人百姓、如何管理的制度,才逐渐完善成型。
踏踏
马蹄声蔓延过来,随着街上行人躲避街道两边时,前方行进的契丹士卒,上前将女人拖进附近巷子里一刀砍了。
二楼上的胖身影正好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被杀了也好,至少干脆,等到了冬天也会被冻死。
那个女子,他是认识的,原本是好端端的人,还有丈夫,两人恩爱,可惜她丈夫被抓去修城墙,前脚一走,两个契丹士兵闯进屋里将女子关在房中糟蹋一夜,后来干脆霸占了女人,一直持续到她丈夫回来。
男人知晓此事后,那两个契丹士卒早就不知去了哪儿,他找不到是谁,便跑到府衙破口大骂,之后被抓起来丢进了大牢,还没到第二日就死在牢里。
随后官府通知女人将她丈夫的尸体拉回去,自此,整个人就疯疯癫癫,街上浪荡子时常逗女人,拉去偏僻处做起欺负人的事,随后给一些吃的打发。
如今死了,有时候也是一种幸事,至少赵弘均将近十年来,看到别这凄惨的还有很多。
“找个人打口棺材,给巷子里那疯女人收尸,跟她丈夫埋在一起。”
心腹小厮点点头离开。赵弘均看着两个手下跑过街道朝巷子过去,他才转身下楼,大厅嘈杂喧哗,南来北往的商贩、酒客到的上京,多会来这里,见到下楼的胖身影纷纷打声招呼。
“赵掌柜,生意兴隆!”
“听他们说你女儿出落水灵,我不信,多半跟你一般,如同怀胎八月!”
“哈哈!”
一片哄笑声里,赵弘均也不生气,圆圆大脸笑眯眯的朝他们拱手,又对胡乱取笑的江湖人呸了一口,“等会儿多给你算钱!”
这话又引得一阵大笑。
赵弘均走到柜台后,拿出账本算账一边记账,一边拨弄算盘,头上立着的鸡冠帽、身着黑底金纹的方孔袍子,活脱的商人打扮,来上京多年,来时他便置下了这栋楼舍,然后改为酒楼,还取了一个对他来讲颇有意义的名字——踏青楼。
啪啪的珠算打响,赵弘均偶尔瞥瞥进门的客人,周围说笑喝酒的身影,像是在珠算,待进门的客人过来,径直去了后堂,他才放下笔墨跟了上去。
“兄台这是要往哪里发财?”
“南方。”
简单的切口对过,那人表明自己是熟人介绍过来的,还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赵弘均,后者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叫来后厨门口一个打瞌睡的伙计,一起走去后院,到了侧厢一间房里,伙计掏出铜匙将一个书柜挪开,露出后面的暗室。
“这位兄台请。”
赵弘均朝那人抬了抬手,当先走到前头,随手取下墙壁悬挂的托盘,拿了火折子掰开吹去几下,冒出的火星点燃油灯,黄黄的光芒渐渐将暗室填满,正中一张长桌堆积文房四宝,右侧墙壁两个书架,上面摆满卷叠的纸张,另外两面墙,则堆了数口木箱。
“我的规矩,只收金、银制的元通宝,若是有‘千秋万岁’那便更好了,当然铁制的也可,不过价格相比前两个就低上许多。”
“规矩,我已听熟人讲过,我家主人自然也是知晓的。”那人也是汉人,想来在某个贵族家中做到了管事,言语神台颇有架势。
赵弘均取来契纸笔墨,对方也不犹豫,便在上面写下了他主人的名讳、地址。
“这月底,亥时三刻,我派人去贵府,东西不在城中停留,一应拉出上京,直奔汉地,就是不知贵府的主人是喜欢长安、洛阳,还是江南那边?江南的话,需要等上半年左右,流水的话,最少也要明年下半年才能支付。”
上京到江南,路途遥远,购置土地店铺做买卖,中间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少,能明年下半年赚取利润,还能送到上京,已是有大本事的了。
那人思虑一番,摇头:“太慢了,还是选开封,那里是梁国都城,繁华之所。”
赵弘均朝他比了比拇指,赞赏一句。
“兄台有眼力。”
“客气客气。”那人笑着拱手还礼,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赵弘均送到门口,由伙计领对方从后门出去,待身影走远,他哼了哼,转身走回暗室,拍了拍那些沉甸甸的大木箱,未阖紧的盖口,金灿灿的‘千秋万岁’钱哗啦啦的流了出来,扑在地上,仍由他踩过去,丝毫没有心疼的神色。
满屋子的木箱,数以十万计的庞大钱财,放到任何人面前,都是令人心动的,但这些钱财经赵弘均手中过了不知多少遍,早已没了感觉,而且还只是这下半年分给十个契丹贵族或朝中大官的收益。
当然,对外是收益,其实根本上,不过拆东墙补西墙,从其他贵族手里骗来的,一个贵族的钱财分成十份,当做半年的收益分发下去,产生的影响就是更多的人往他这里送钱。
再用这些人的钱抽出一两个,再发给下一批,一直轮转,终究有到头的时候。
‘雍王啊雍王,你怎么就没告诉后面的骗术这到后面,我该如何收场?’
加入进来的契丹贵族越多,缺口也越来越大,堆积的财富自然也越来越多,到时候如何收场,恐怕只有跑路这条了。
‘娘的,回去后,你不封给我大官来当当,都对不起我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
肥厚的嘴唇嚅着只有他能听到的话语,记下新入进来的贵族姓名,阖上名册,吹熄了油灯,出门之后,天色已晚,自从疯女人一家的事发生后,基本天一黑,他便早早回家。
从酒楼后门出去,原本早该准备好的马车却没过来,而是之前早就离开的某契丹贵族府里的汉人管事,笑呵呵的看着他。
糟糕——
陡然的两个字闪过脑海,还没等他转身跑去酒楼,一个麻袋从上降了下来,罩在他头上,然后,被人一掌砍在后颈,双眼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
“带走!”
那瘦瘦的管事挥手,使唤的几人俱是体魄高大的契丹大汉,轻巧的将赵弘均那沉重的身子丢进马车。
“呼!”
赶车的契丹人一抽鞭子,赶着车辆缓缓出了巷口
夜色降下,秋日最后的星月挂在夜空,不知的时辰里,冰凉的清水‘哗’的在阴暗房间扑响。
“我招我招——”
昏厥中惊醒的赵弘均,睁开双眼,就大喊大叫起来,令得还准备行刑审讯的两个契丹汉子愣了愣,二人都会汉话,自然听懂什么意思。
“你招什么?”
“对啊我招什么,你们还没用刑呢,呵呵”赵弘均顿时朝两人堆起谄笑,回答的他,便是抽来的鞭子,嘶拉一声,直接将他崭新的袍子撕开,皮肉绽裂,一片血肉模糊。
“你们倒是问啊,你们不问,我怎么招啊!!”
赵弘均几乎痛的再次昏厥,好在第二记鞭子没抽下,对面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人走了出去,不久又回来,身旁多了一个戴着斗篷的身影,晃荡的袍袂间,能见里面窈窕的身段。
果然,那人走到刑架前,开口便是女声。
声音干练利落,直接问道:“你做的这些事,有何目的?”
“就是做买卖,哪有目的”
“不老实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看来还需要拷打一番。”
听到‘拷打’二字,赵弘均立马回正了身子,连忙摇头,眼下他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哪里还能遭第二下,眼看行刑的汉子举起了鞭子,他急忙朝那披斗篷的身影吼道:
“我招了我招了这些都是一个人教我的——”
“谁?”
“耿青!”
斗篷下,那人微微抬了抬脸,杏目威凛,却有着出乎意料的诧异,盯着刑架上的老胖子沉默下来。
思绪纷杂,出神的刹那,脑中好像又回忆起了那晚,那贱贱的微笑,以及对方口中说过的话——‘投资’
果然是他。
那真是风花雪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