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州,居青州之南,兖州之北,东南接淮安府。
这一日,一支队伍从南逶迤而来。
只是这队伍颇有些奇怪。
说是行军吧,却不见前锋先导,而且士卒散漫,沿途调笑不止。还有几位骑士,马屁股后面还吊着两只肥鸡,显然是顺手牵羊而来。
可若说不是行军,那队伍中甲胄鲜亮的将军又是为何?而且还有马车,有辎重,有旌旗。旌旗未打开,但长长短短的旗杆子可不少。
盗匪?不,盗匪没他们这么从容。
官军?不,官军没他们这么嚣张。
明军?顺军?或是清军?
反正路人看不出来!
只不过有几位望风的积年老匪倒是眉头深锁:那位甲胄鲜亮的将军,却是老熟人了!
黄闯子!
他来此做甚?
……
王承恩坐在马车里,屁股上像长了疮一样,坐立不安。
不时掀开帘子,问一声车旁边骑马那人:“史阁部,能否再快一点?”
那被称作‘史阁部’的,身量短小,皮肤黝黑,满面风霜。闻言连忙赔笑到:“在催了!在催了!”
王承恩无奈,放下帘子,心中默数又过了多少个时辰。
此番南下,倒也还算顺利。
密会了史可法,又按照陛下和徐先生的吩咐,将陈明遇、阎应元一并带入了迎驾队伍中。
只是出了一点岔子,史可法堂堂兵部尚书,除了家中几十个长随,竟然调不动一个兵!
北上迎驾,必经江北四镇!
可是这四镇里面,刘泽清和刘良佐与清军早有勾连。为免多生事端,须得尽量隐秘。怕是自然不怕,但事关圣驾,务必周全。
所以,王承恩和史可法一商量,决定调黄得功护卫北上。
之所以不就近调高杰北上,实在是高杰此人,桀骜难驯,手下军纪又败坏,纵兵掠夺亦是常事。加之曾为李自成部将,还拐跑了李自成一个小妾,朱由检从心底里不喜。
先前与徐胜、候恂等论及江北四镇谁可用,议论来议论去,最后还是只有一个大老粗黄得功可堪一用。
王承恩就这样记住了黄得功,并且只愿意相信黄得功。
黄得功驻防滁州,此时朱由崧已经登基,挟拥立之功,哪里愿意轻易北上?何况还要途径高杰的徐州和刘泽清的淮安!
史可法一番好说歹说,最后佯言北上接应大学士李建泰,并承诺回留都之后,将扬州也一并给他!黄得功这才率兵两千,言明到了青州地界即南返,绝不多做逗留。
途径徐州时,高杰又派兵尾随,与黄得功冲突了一场。
史可法从中周旋,答应回留都之后给高杰调拨三万两军饷,这才得以继续北上。
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从应天府到青州不过千里,这一只两千多人的迎驾队伍走了四天!
这还是在史可法拼命催促的情况下。
而今眼看过了徐州,已经进入青州地界了。
黄得功更是懈怠了下来。
原来是史可法一日三催,要他快点。现在是黄得功一日七请,问什么时候能回去!
就在王承恩催史可法能不能快点过后没多久,黄得功又打马走了上来。
“史阁部,我琢磨着有件事儿不对啊!”
“靖南侯有什么想法,但请直言无妨!哈哈!”史可法打着哈哈,说到。
“京师陷落以后,满城官员死的死,降的降,为何就这李建泰逃了出来?”黄得功问到。
“唔……等见了大学士,靖南侯自然便知道了。”史可法说到。
“阁部休要再拿此等言语诳我!”黄得功说到:“现在咱们已经到了青州,再往北那就是北直隶的地界了!先前答应随阁部北上,那是我相信阁部为人。如今再要往北走,我却是不愿意了。”
“啊?为何?”史可法惊到。
“阁部,我黄得功是个粗人,可是粗人也有粗人的道理。这大明对我如何且不论,我不能对不起大明!”黄得功说到。
“不是,靖南候你什么意思?”史可法问到。
“阁部,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黄得功勒住马,说到:“你要去投满清,我黄得功不拦着。只是阁部想要裹挟我同去,那就恕黄某不能相陪了!先前是相信阁部的为人,现在只当是我黄某人看错了。往后各为其主,黄某的刀却再不认得阁部了!”
黄得功说完,将马缰一抖,转了个身,吆喝到:“大家给我停了!别走了!回南京去!”
任凭史可法在身后大呼小叫,黄得功都只当没有听见。吆喝手下士卒南返。
史可法阻拦不住,一时又不知道是否该直言相告,急得跺脚!
史可法此人,论忠义,自然是当朝无双。但此人殊无急智,又缺军略。
南明一朝,其整日做的事情便是在江北四镇和马士英之间和稀泥,疲于奔命。人送外号:“老媒婆!”
等到清军南下,他也无应对之策,坐看扬州被围,最后一死了之。
此时北上迎驾,王承恩示之以朱由检手书,千叮万嘱,务必保密。
史可法便奉为圭臬,从未想过要将事情告诉别人。即便后来不得不拉来黄得功助阵,也托言是为了迎接大学士李建泰。
此时当真是心焦若焚!
“靖南候!再往北行五十里,如何?”史可法抓住黄得功的马缰,一个劲儿哀求到。
黄得功只做不理。
“四十里,如何?”
黄得功也装作没有听见。
“三十里!三十里!如何?”史可法再次退让,言语哀婉。
黄得功叹了一口气。说到:“史阁部!南都之中,俱为土鸡瓦狗之徒,原本我只敬阁部一人,这才率军北上,不惜以身犯险。可惜,可惜,却是我黄某看错了人!让开罢,你自去投鞑子,与那洪承畴争做鞑子的奴才便是。黄某,却是汉家儿郎,弯不下腰,低不下头!”
说罢,便一把将史可法推到在泥泞中,便欲策马南返。
只在这时,听见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黄得功,过来吧!”
原来王承恩在马车中听史可法与黄得功拉扯,早已心生不耐。
堂堂留都兵部,竟然需要在一个总兵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百般哀求,最后还被一把推倒!
即便如此,若能成事,王承恩倒也忍了。可是眼看黄得功就要率军南返,王承恩也是大急!
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叫住了黄得功。
当世之时,王承恩除了皇帝亲信太监这个身份,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人物。智力不及格,武功微不足道,政治基本上没有,魅力值为负。
可是到底还算懂得权变!
这黄得功跋扈自雄是肯定的,但至少,对大明还算忠心耿耿。
所以,在史可法被黄得功推倒泥泞中时,王承恩便已下了决定,须得将事情与他合盘托出了。至于有什么首尾,此时却也是顾不得了。
黄得功讶然回头。
他原本以为马车中是女眷,不意竟是个太监?
再仔细一看,差点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急忙打马转身,赶到王承恩的身边,将他看了又看。才讶然问到:“是王承恩王公公?”
“正是咱家!”王承恩说到。
王承恩向黄得功召了召手,说到:“你上车来,我有密事告你!”
黄得功心中此时已经是起了波澜,看了看从泥泞地里爬起来的史可法,又看了看马车中的王承恩,脸色几变,衣袖无风自动,却是手掌已经颤抖了起来。
当下也不管那么多疑虑,直接从马上一个翻身,从马车的轿窗里翻了进去。
“王公公怎……逃出来的?”说罢,双眼如电,紧紧地盯着王承恩的眼睛。
“黄将军,”王承恩坦然说到:“陛下,就在前方三十里的何家沟中!”
黄得功身躯一震,如遭雷亟,颤声问到:“陛下……是思宗皇帝吗?”
思宗皇帝,即崇祯皇帝朱由检。
5月15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皇帝位,建元弘光,追谥朱由检为思宗。
王承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凝神点了点头!
黄得功大惊,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王承恩用力将自己的手从黄得功的掌中抽了出来,轻声说到:“咱家得了可靠情报,刘泽清和刘良佐皆密谋降清,所以才不愿大肆张扬。黄将军忠勇可靠,为陛下亲点北上迎驾,之所以先前一直隐瞒,乃是不欲走漏风声,还望黄将军海涵!”
“知道,知道,我知道!”黄得功急忙说到:“刘良佐贼眉鼠眼,刘泽清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翻山鹞’高杰,铁定就是汉奸!王公公一说,我这才醒悟过来,先前他们就与我不对付,原来竟是和清军早有了勾结!该死!该死!”
“嘘!”王承恩急忙示意黄得功小声一点,说到:“还请将军莫要张扬,只做不知,前行到了何家沟,一看便知了!”
“是是是!”黄得功急忙说到。
不过此人也算粗中有细,追问了一句:“既是迎驾,王公公手中可有陛下手书旨意?”
王承恩当即便掏出一张纸来,却是朱由检写给史可法的,令他拣选可靠之人,速北往迎驾。另又嘱咐带上江阴典史阎应元、陈明遇和冯厚敦三人。
黄得功虽为总兵,不过却并未见过朱由检手书字迹,以他的文化水平,即便见过也记不住。
不过一想到这旨意是写给史可法的,史可法都认同了,那当然也无问题。
当即恭恭敬敬将手书退还。
说到:“王公公还请坐稳!我这便令孩儿们快马加鞭,日落之前,必赶到何家沟!”
“好!”王承恩道。
黄得功退出了马车,见着史可法一身泥水。连忙躬身赔罪,又欲褪下身上衣裳与史可法换,史可法拦住了他说到:“没事没事,这都是小节!如今靖南候既然已经知道了,那还请速速北上才是!”
“好!先前得罪了,阁部大人!”
“好说好说,都好说!”史可法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对黄得功更加欣赏,说到:“靖南伯虽然推了我一把,但却更表明对大明忠心耿耿,国之幸事也!”
黄得功一怔。
史可法一番恭维,却将他的称呼‘靖南候’改做了‘靖南伯’,平白无故给降了一级。
年初李自成北上之时,崇祯皇帝下旨令四方勤王,封了一大堆爵位出去,其中手握重兵的黄得功也因此受封为‘靖南伯’。其后福王在南京即位,黄得功有拥立之功,又给升了一级,为‘靖南候’!
如今眼见得崇祯皇帝又回来了,人还没见着,这爵位在史可法这里,却又先降了下去。
黄得功也不知自己该是哭还是笑。
不过此时,他当然也不会纠缠这个。只点头说到:“黄某自然是忠心耿耿的!”
当下便朝身后一声吆喝,带着大队重新北行,果然速度已是加快了许多。
非但如此,他还连番催促,又将部下马屁股后面的两只鸡给捏死,不过也不舍得扔掉,塞入一个箱笼之中。
疾行了十多里,他貌似不经意地来到一个步行的大汉身前,问到:“你叫阎应元?”
那大汉一愣,“见过黄将军。属下正是!”
“好!”黄得功赞了一声,将随身腰刀扔给了他,说到:“宝刀赠英雄,好好拿着!”
阎应元一头雾水,有些莫名其妙。
再抬头却见黄得功已经远去了。
便在此时,听见前方一声炮响!
顿时四面都响起了喊杀声!
阎应元方才兴起的疑惑顿时冰消雪融,只觉得心底一寒。
只见两侧山梁上,突然树起了无数旌旗,漫山遍野的大兵,如潮水一般向下冲了过来。
黄得功本来打马奔行在前,此时正策马狂奔回来,口中大喊着:“结阵!快结阵!中伏了!中伏了!”
马上的史可法身躯一斜,差点掉落马下。一伸手抓住马车车窗,这才没有倒下去。
“王公公,咱们……怎么会中伏?难道是谁泄露了风声?”
王承恩紧握住史可法的手,心中有一句话,到底还是憋了回去,没有说出来:史阁部,人都是你安排的,咱家怎么知道是谁泄露了风声?
“阁部大人,陛下那里……情况怕也是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