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面合围的清军,却在离何家梁十里外便停了下来。
洪承畴骑在马上,凝视着远处何家梁,面色木然,看不出悲喜。
就在大军有条不紊开始扎营的时候,一行十多名骑士哗啦啦地奔了过来。
“洪承畴,为何停兵不攻?”为首的骑士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汉话问到。
“贝勒爷!”洪承畴急忙侧身拱手说到:“那明军火器凶猛,此时贸然攻上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那你要何时进攻?”骑士问到。
“贝勒爷还请稍等。今夜子时,臣便可谴人试攻一回!”洪承畴说到。
那骑士想了一想,笑到:“你这狗奴才倒有些心思,原来是想借夜幕做个掩护!”
“贝勒爷目光如炬!”
“哈哈!”那骑士大笑了一声,说到:“那好!亲王命我听你安排,但你须记着,你要是不得力,我随时可将你斩于刀下!”
“贝勒爷但请观战就是!”洪承畴恭敬说到。
“xx$%#@$!”那骑士也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洪承畴也听不明白。
他虽归降满清多日,但却并未习得满语。原因无它,朝中有人认为满语高贵,非一般汉臣可习得!
初降清时,他与范文程相谈甚欢,皇太极也对他恩礼有加。他有一次还学着范文程,自称了一句‘奴才’,不料次日却受了阿济格一鞭,说他只可自称为‘臣’,不能称为‘奴才’!
只有像范文程、宁完我这样的,才能口称奴才。
洪承畴只好长了记性,从此多以‘臣’自称。
那名扬言随时可斩他的骑士不是旁人,正是爱新觉罗-勒克德浑!
努尔哈赤之曾孙、礼亲王代善之孙、和硕毅亲王萨哈璘之子!满清贵胄,又深得摄政王信重,端的是位高权重,前途无量。
加之其人确实颇有本事,论及带兵打仗,往往能奇锋迭出,屡立战功!即便在豫亲王多铎面前,此人亦可以直言无忌。
所以,洪承畴虽然受命总揽围剿之战,但却并非可以一言而决。
关于此战部署,洪承畴先前已经与勒克德浑做过汇报,此时又被问上门来,不过是这位贵人在督促自己用心而已。
洪承畴心知肚明,却也不恼。
相反,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借勒克德浑之助,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事了,与眼下战事无关。
“来人!”洪承畴默默想了半响,朝身后唤了一声。
一个汉人趋步上来,“洪大人有何吩咐?”
“派一个使者,往那山上去一趟!”洪承畴斟酌着言辞,说到。
“大人是想招降?”那汉人问到。
“让使者带一句话过去,就说……”,洪承畴思虑了半响,才继续说到:“……就说,天下大势如此,洪某,亦是身不由己!”
那汉人愣了一下,低声说到:“大人,若使者归来,对贵人说起……大人恐难自辩?”
洪承畴笑了一下,说到:“没事,你去安排吧!”
那汉人也不坚持,应了一声:“小的这就去安排。”
洪承畴仰头对月,微微一笑。
以他对何家梁上那位的了解,这使者是回不来了。他何须自辩?
之所以多此一举,不过终究是心中似有耿介,难以舒怀。
是以,想对对方说一句:
“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别怪我!”
“不是我的错!”
“你看,错的明明是你!我已经很努力在帮你了,可是你自己不行,我也只好……身不由己了!”
洪承畴又静立了半响,这才转身入营中。
在他的眼前,桌面上已是铺开了一副地图。
从北大漠,到南海水,尽皆囊括其中。工笔细腻,山水明晰,原本是京中一位叫做汤若望的西洋人所献。
眼前这一副当然是副本,正本藏于摄政王府上,乃临行之前,摄政王命洪承畴重新誊抄而成。
大小有些失真,却是洪承畴故意为之。刻意突出了中原北境,其它只是聊聊数笔。
只见地图上插着几面小旗。
一旗插在他所在的何家梁,一旗在南边不远处的莒州屋楼山,一旗在济南,一旗在太原。
豫亲王多铎真乃不世英杰,亲率疑兵威胁济南,使郭升不敢出城,又使吴三桂于此时猛攻太原,使大顺军自顾不暇,断绝顺、明联合可能。
南下五万军分作两部,以自己和勒克德浑为一部,率四万人将何家梁围成铁桶。即便那明军火器再凶猛,困也能困死他!
又尽起江北降臣,令刘泽清、刘良臣率军北上,为了不惊动劝降未果的徐州总兵高杰,特意绕归德府,经兖州进入青州地界,归置博洛麾下,截断北上的黄得功迎驾之师。
若只是如此,倒也只能算中规中矩!
之所以让洪承畴觉得这位豫亲王狠辣之处,在于地图之外。
在勒克德浑的营中,密藏着一具尸首,那便是前明东阁大学士,李建泰!
有流言说,这一只火器军乃是由李建泰率领——既如此,那就让李建泰名至实归吧!
将来内院修史,李建泰可堪称明军传奇了!
与此同时,使南明太子太傅陈洪范携那位弘光帝‘圣旨’,率京中藩王吊唁攒宫,验明正身,确认那具尸首就是朱由检无疑。
又使南朝斩伪太子一人,昭告天下:大明朱由检一系,皇族尽墨,有冒充者,立斩无赦!
如此一来,无论是在大清还是在南明,天下都再无朱由检这个人!
即便是有,那也一定是假!
何家梁上那位,纵使长出了翅膀,回到了南京又如何?
南京诸臣,岂能容他?
洪承畴将这些因果一件件细细思来,反复推敲。他不知道那位还能如何幸免。
“你看啊,”洪承畴取过火折子,自己点燃了桐油灯,自言自语说到:“这天下人皆不容你,又岂能怪我?”
“陛下啊……”,他对着桐油灯,低声说到:“我洪承畴,问心无愧!”
……
所谓的‘问心无愧’,对于豫亲王多铎来说,亦同样如此。
济南城外,架起一百多架高高的横梁,正对着济南城门。
每一道横梁上,都悬吊着十多具长长短短的尸首,随风飘荡。
多铎高坐软塌之上,听凭远处一个士子高声叫骂:“……河东百姓倒戈相迎,你为何要杀了他们……难道你不问心有愧吗……难道你堵得住悠悠之口吗……”
多铎冷笑了一下,捋了捋胡须。
问心有愧?
都杀光了,谁来问我?
悠悠之口?
你们都死了,我想怎么悠悠,就怎么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