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儒士,随我南去吧!”
“南去?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钱谦益说到:“先向南行吧!浙江、福建、两广,从此以后,你我当忘情于山水之间,不再过问国事了!”
那美艳妇人,正是柳如是。
此时已经为钱谦益生得一对儿女,只不过如今两人寓居苏州,所以将子女都托养在老家。
“那……咱们的儿子和女儿怎么办?”
“虞山地处偏远,家中有族人照料,他们会没事的。”钱谦益说到。
柳如是默默不语,却又听钱谦益说到:“福建有武夷名山,到时候,我们在山中修一庐舍,仿虞山绛云楼,你认为如何?咱们白日里可观山赏景,夜里登楼揽星,也不失为人生快事!”
过了一会儿,才听柳如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到:“也行!南边的水,总不至于也太凉!”
“嗯——”,钱谦益先还接着应了一声,旋即,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拽住柳如是的胸口衣襟,狠狠地说到:“你说什么?”
柳如是被他紧紧地拽着胸口,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
眼里滴出一滴泪花,脸上却笑着说到:“我说,南边的水暖,你又怎么了?”
“啪!”
钱谦益猛地一个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狠狠地说到:“我叫你不要看那书,不要看那书,你偏要看!”
钱谦益所说的‘那书’,指的便是那一本《南明史》。
朱由检刚入南京之时,曾使人印制《南明史》,于书肆之中广为分发。不过随即便为江南士人公讦,随即又编排了许多书来诋毁。为此在士林中掀起了一股大肆攻击‘李狗儿’的热潮。
随即这一本《南明史》也被士林、书商联合抵制,于今在世面上已几无留存。
不过豪绅权贵之家,这本书却是并不难寻,所以才为柳如是所得。
其中‘水太凉’的桥段,连钱谦益自己,都深以为耻。
他曾公然放言,若真有山河沦陷之事,他钱谦益又何惜一死?必以身殉国,效前朝文天详之事,以全明臣之节。
却不料,今日被自家妇人提起,心中顿时羞愤难忍。
柳如是被扇了一巴掌,委顿倒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说到:“当日思宗归来,我便劝过你,及早归顺,不料你屡劝不听。今日又说要南下,呵呵,南下……南下便不是大明故土了吗?”
“你……”,钱谦益便复又一巴掌扇去,说到:“便连你也小瞧于我!”
说罢,恨恨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柳如是独自垂泪。
待钱谦益离去之后,她才慢慢地起身来,默默说到:“南下?若你真肯放下所有,与我寄情山水之中,那便好了。只是相伴多年,我岂能不知,你怎肯舍得这富贵荣华?”
话虽如此,但钱府中到底是行动了起来。
仆人杂役,俱都开始收拾行装,听管事说,大抵是要南下浙江。那里还有钱氏的良田万顷,产业不薄。
……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苏州府的码头上,已是车来车往。
前面的大船已经过江,后面的大船还络绎不绝,一船一船的人马物什,装得船只几乎快要沉没一般,慢慢地离港北去。
苏州城内,却是火光四起,烟柱冲天。
装船的士兵偶然失手,打翻了一个箱笼,从里面跌落出一堆银饰,里面一包耳环,有些上面还带着半只耳朵血肉。显然是被生生从人身上扯下来的。
大军离去得匆忙,收刮的手段有些酷烈。
那士兵也不惊讶,赶紧重新装箱,和人抬着便上船而去。
赵之龙站在岸边,手里提着一柄长刀,刀口已经卷刃,其上血迹斑斑。
“将军,咱们也过河吧?”身后亲卫上前问到。
赵之龙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此次北上,钱粮早已运往江北,眼下无非是最后再薅一把而已。
然最最紧要的,莫非是将朝中那些大臣,都得带往北京。
他赵之龙虽然在明廷之中,位居伯爵之位。但到了清廷,这等爵位却并不算什么。
而今他手底下,虽然也有数万大军,但是其中真正精锐不过数千,实力在一众汉臣之中,实在算不得出彩。
但是,方今清廷骤得大位,最需要的便是天下士人的拥戴,若能裹挟着这一众朝臣北上,这等殊勋,当恰好正中大清下怀。
比之当初,三顺王为其带去大批火器,亦不遑多让!
如此一来,他赵之龙自然水涨船高,非一般降臣可比。
眼下这批朝臣,原本他还以为要费好几刀的功夫,却不料,事情的进展竟然大出他所料。
泰半都愿随他过江去!
还真是良臣择主而侍,良禽择木而栖!
眼下还未天黑,便已大部分都先他而去了,此时,料想已在江北喝起了庆功酒!
他下马登船。
还有很多想要登船之人,瞧着其中并无什么显贵,他也是顾不上了,便欲斩断缆绳,起锚开船。
却在此时,见一匹马车匆匆赶来,一个老人等不及马车停妥,便从车里跳了出来。
“赵将军,等一等!请等一等!”
赵之龙定睛望去,正是那位钱牧斋!
是他?
赵之龙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呢!
当日钱牧斋放言,要效仿前朝文山先生,其言辞慷慨,壮怀激烈,连赵之龙都有些动容。
此次胁迫诸大臣北上,连阮大铖家里他都派去了兵马,唯独没有前往胁迫钱谦益。
却没料到,他竟自己赶来了!
船已开出少许,那位钱谦益径直奔入江水中,踩着水花,抓住船舷。
“赵将军,怎去得如此之快?”
赵之龙一把将他从水中捞了起来,说到:“牧斋先生,怎来得如此之迟也?”
前往江北的最后一艘船,就此离了岸。
留下火光四起的苏州府在身后。
白日间还繁华兴盛的一座大府,不过顷刻间,便化作了人间地狱。
其后,更有数股‘义士’,纵横其间,了却因果,取些盘缠。
东园更是为大火吞没,其临近宅邸,无一幸免。
当日遽然而兴的弘光朝廷,即便是换了一个时空,也到底没有逃过分崩离析的命运。
……
也就在入夜之前不久,江北一只军马正缓缓南下。行伍之后,数十两大车上,堆叠着无数圆滚滚的人头。
为首一人坐在马上,口里衔着草茎,百无聊赖。
不时往天上抛一块碎肉,一只大鸟便会陡然从云层中落下来,一口衔住碎肉,复振翼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