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映珙带着女儿费如惠,还有那黑厮铁奴,一路坐船来到吉安府。
他是有追求的文化匪寇,在仕途无望被通缉之后,本来想搞个世外桃源。就是把恶名在外的大地主弄死,自己和属下来做地主,再分少数田亩给农民,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
这跟赵瀚有本质区别!
费映珙属于换汤不换药,除了不给官府交税之外,其他哪有什么改变?他现在养了十多个家奴。
但是,他所占据的天河镇及周边村落,已算得上世外桃源了,至少底层百姓不会饿死。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块世外桃源要保不住了。
北边是安福县、东边是庐陵县,都属于赵瀚的地盘。西边是永新县,也有佃甲起事,已经攻破县城杀了官吏。
费映珙夹在一堆反贼中间,必须得思考今后该咋办。
在城南码头登岸,费如惠惊讶道:“爹爹,这里可真繁华,一点也不像反贼的地盘。”
“何止繁华,”费映珙叹息道,“比我上次至此,还更加兴旺许多。”
费映珙上次路过吉安府,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当时有太监乱征税,钞关让途经此地的商船减少,重额门摊税让一些商户关门,吉安府的商业因此日趋萧条。
而赵瀚统治府城之后,钞关没了,路过的商船就多了。
商船变多,在本地的消费就变多,刺激商铺和摊贩的增长。同时赵瀚还免了去年的门摊税,今年的门摊税按崇祯元年征收,继续刺激商贩的兴盛。
不但如此,府城周围的百姓,都获得了土地,收入显著提高,消费能力自然提升,也在刺激商业的兴旺。
费映珙见许多百姓,朝着城东渡口而去,他忍不住拦下一个,问道:“老表,白鹭洲有甚事情,你们怎都去那边?”
“赵先生今天亲自审案,我要去看热闹。”那人回答。
费映珙闻言,也带着女儿和黑厮,前往城东渡口等着去江心洲。
从城东去白鹭洲,只有一条渡船,平时也没多少人来往。今天却把艄公乐坏了,上千人排队坐船,甚至引来几条客船抢生意。
费映珙不想排队,于是选择高价坐客船,一直走到书舍和先贤祠之间。
那里有一块空地,周围都是花园,甚至修建有假山亭台。
陆陆续续,大概有一千多人,涌进来想要旁听审案,花园各个角落都挤满了人。来得慢的,只能站在外围,根本听不见里面说什么。
空地两面,摆了许多凳子,应该是官方设置的旁听席,需要总兵府颁发的号牌才能入座。
费映珙看到了费如鹤,跟费纯一起坐在旁听席。
他带着女儿往那边挤,很快就被官差拦住:“出示号牌!”
“我是你们赵将军的四叔。”费映珙指向费如鹤,他早打听清楚了侄子的化名。
官差不敢怠慢,让他们原地等着,然后跑去向费如鹤报告。
费如鹤欣喜无比,跟费纯一起过来,笑着说:“四叔怎来了?”
费映珙说道:“我找你们赵先生商量事情。”
“快里面坐。”费如鹤立即把费映珙拉进去。
却是费如鹤、费纯让出座位,让费映珙父女坐下,他们自己则盘腿坐在地上。
费映珙惊讶道:“你这个将军,多弄两张凳子都不行?”
费如鹤解释说:“四叔,这是旁听席,总兵府有号牌的。我倒是能多弄来几张凳子,可得跑去跟总镇商量,费那么多功夫干嘛?”
费映珙不再多言,心里却非常震撼,这里的规矩真是严格。
旁听席陆陆续续坐满,都是被邀请的官员、士绅和书院学生。
费映珙父女的后排,正是田有年、宋应星和王调鼎,宋、王二人正在低声聊天。
“皂班入值!”
一个官差扯开嗓子大喊。
衙役提着水火棍出来,分列两排站好。
“判官、主簿入座!”
黄顺甫和欧阳蒸坐在主审位左右,一个是庐陵知县,是案件审判地的主官;一个是吉水知县,是案件发生地的主官。
另外还有书记官,记录审判过程。
“总镇升座!”
“威~~~武~~~”
赵瀚从书舍那边出来,坐在审判席的主位。
“拜见赵先生!”
“拜见总镇!”
许多官吏和百姓,下意识的就要跪拜。
“嗙!”
赵瀚一拍惊堂木,呵斥道:“都站起来!”
于是众人陆续站起,朝着赵瀚行礼,有的拱手作揖,有的弯腰鞠躬。
赵瀚说道:“带原告杨春娥!”
“带原告杨春娥!”
原告不再使用妓院的花名,恢复了本名杨春娥。为了保护原告,杨春娥戴着顶小斗笠,笠檐还垂下了一层纱巾,遮住脸部不让旁人看见。
赵瀚又说:“带被告王元禄!”
“带被告王元禄!”
宋应星低声对王调鼎说:“这般审案有趣,以前都是喊带犯人某某。”
王调鼎笑道:“万一是被诬告呢?我觉得称为被告、嫌犯更合理。”
“确实如此。”宋应星点头说。
原告和被告,都没有下跪,只站在那里听审,赵瀚要借此案立规矩。
王元禄垂头丧气出来,甚至用手遮住脸面。他一个举人,因为这种事过堂,哪还有颜面见人?
赵瀚对黄顺甫说:“副判官陈述案情经过。”
黄顺甫照着文件朗读,这是赵瀚修改过的稿子:“原告杨春娥,祖籍江西南昌,现籍吉安府庐陵县,为总兵府宣教员。被告王元禄,吉安府吉水县人氏,原为吉水县白沙镇镇长……”
“崇祯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原告随宣教团下乡慰问演出,当晚借住在被告家中。被告醉酒之后,摸进原告所居卧房,对被告实施强暴,还伴有殴打行为。事后,被告倒头酣睡。原告穿好衣服求救,宣教团其他宣教员赶来,将未着衣物的被告制服。翌日,扭送吉水县衙。”
幸好,自发跑来旁听审案的,除了官吏、士子和学生之外,其余大部分是府城居民。
若换成几百上千的农民,此刻听到案情复述,估计会群情激奋冲上来打人。
宣教员极受农民爱戴!
赵瀚说道:“带证人!”
十多个宣教员被带上来,开始阐述自己当天的见闻,然后当场在证词上签字。
赵瀚又说:“带证物!”
那是被告的衣服,有两处已被撕烂,是被告挣扎时撕烂的。
赵瀚问道:“被告,这可是你的衣服?”
元禄低头说。
赵瀚问道:“你可对案情叙述有异议?”
“没有,”王元禄难以推脱,却又狡辩道,“我当时喝醉了,稀里糊涂之间,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什么。”
“你胡说!”
杨春娥怒吼道:“我当时不从,你还骂我是贱人,还用布堵着我的嘴!你还打我,我脸上的巴掌印子,过了好几天才散!”
赵瀚冷笑:“被告不要狡辩,喝醉了便无罪?你怎不喝醉了去杀人!”
确实,喝没喝醉,跟怎么判决无关。
王元禄只能说:“我愿纳杨春娥为妾,请总镇从轻发落。”
“我便做尼姑,也不给你做妾!”杨春娥怒道。
“嗙!”
赵瀚猛拍惊堂木,呵斥道:“被告不得胡言,《大明律》有规定,民年过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延嗣香火!”
王元禄呼喊道:“总镇,在下是举人,又做过镇长,是官而非民啊。”
赵瀚突然站起来,对在场众人说:“在我治下,只认太祖、成祖二帝,只认两位圣君的法律。《大明律》中的‘民’,包括官员、吏员和士子!至于之后历代皇帝,颁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绝对不可能遵照的,因为有悖于太祖皇帝的《大明律》!”
《大明律》当中的“民”,确实包含官员在内。而且嘉靖年间,还有按察使以此为依据,对官员进行过审判。
但是,随着纳妾者越来越多,又不断出台违背《大明律》的条款。比如规定官员,不得纳良家女和妓女为妾,不得在奉命出使地方时纳妾,诸如此类以约束官员的纳妾行为。
赵瀚对于纳妾的态度,是民不举官不究,你悄悄纳妾也没法管。
但若是有人来报官,报一个处理一个!
士绅哗然的同时,又感觉特别扯淡。赵瀚这个反贼,居然张口闭口《大明律》,搞得就像是朝廷命官一样。
赵瀚随即又大声说道:“太祖皇帝是好皇帝,他的《大明律》应该遵守。别看我起兵造反,若是崇祯皇帝愿意严格执行《大明律》,我立即自缚去京城领死,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太祖是好皇帝,成祖是好皇帝,宪宗是好皇帝,可其余皇帝皆为昏君!大明开国近三百年,就出了这三个好皇帝,老百姓怎有好日子过?我又怎能不站出来造反!”
“好!”
陈茂生、费纯等人,率先欢呼喝彩。
离得较近的官员和百姓,也都纷纷跟着喝彩。
赵瀚问欧阳蒸:“按照《大明律》,此案该如何判决?”
“绞刑。”欧阳蒸回答。
强奸者,绞刑。强奸未遂,仗一百,流放三千里。受害者若未满十二岁,不管是否同意,不管是否和解,以强奸罪论处!
这就是《大明律》,中国第一部“刑上大夫”的法律,把官员也划归为“民”来判案。
而且非常具体完善,影响了之后数百年的中国法律制定。
《大明律》还重视契约,经济纠纷以契约为准。
当然,这被有权有势者,当做空子来钻,引诱百姓签订不合理的契约。
《大明律》甚至具体到街道管理:盖房子、修园子,若侵占街巷和道路,杖责六十,勒令复原。在自家墙壁打洞,把污水流到街上,鞭笞四十。
可惜,再好的法律也得去执行,《大明律》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别说什么刑事案件,就连污染街道都管不了。
根据欧洲传教士的记载,万历以前的中国城市,干净得让欧洲人瞠目结舌。万历以后的中国城市,臭气熏天,垃圾遍地!
连城市卫生都搞不好,还能把国家治理得安定繁荣?
“嗙!”
赵瀚喝道:“判处绞刑,不用等到秋后,即刻押赴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