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汴、项笃寿兄弟俩,跟随女官走进紫禁城,一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
没有经过三大殿,而是绕去乾清宫东侧的皇家藏书楼。
他们面圣的厅堂并不大,皇帝今天休息,正坐在那里读书,读的是前段时间从北京运来的藏书。
看到厅中坐着一男子,项元汴只觉威严无比,还没看清长相就连忙低头。
“小民项元汴(项笃寿),拜见陛下!”二人并肩作揖。
赵瀚抬头笑道:“坐吧。”
两个女官把椅子搬来,兄弟俩说道:“谢陛下!”
赵瀚问道:“听说你们有诗仙真迹?”
项元汴又立即站起,解下背后的长袋。那袋子被侍卫检查过,确认是卷轴之后,便让其自己带进来……
李香君走过去,小心翼翼接过,摆到赵瀚案前徐徐展开。
赵瀚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欣赏李白的书法,而是去看周围的印章和题字。
密密麻麻,到处都有。
还好,乾隆的题字和印章不在,看起来明显清爽得多。
历史上,乾隆一人就盖了一堆,而且有两方皇帝宝印特别大,他一个印章的面积,相当于别人好几个。他自己当皇帝时盖一个,做太上皇时又盖一个,而且还排列整齐,挤在那里生怕别人看不到。
此时此刻,欣赏着宋徽宗的瘦金体和印章,赵瀚突然也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大印往李白真迹上面怼。
“你们要把这幅字献给朕?”赵瀚抬头问道。
项元汴再次站起,拱手说:“此等奇珍,小民不敢贪恋,惟圣明天子方可得之。”
赵瀚笑道:“朕不是巧取豪夺之辈,也不能给子孙开这个先例。若民有宝物,便去占为己有,如此岂非坏了规矩?跟江山社稷比起来,诗仙真迹算不得什么。”
“陛下圣明!”
项元汴惊疑不定的同时,又对这位皇帝敬佩不已。
他是前些年获得《上阳台帖》的,当时浙江大旱,有破家之人拿来卖给他。当项元汴见到此贴的第一眼,心中贪念便油然而生,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据为己有。若是跟对方谈崩了,便谋财害命都得拿下!
想起自己当初的心思,再对比眼前皇帝的淡然,项元汴顿时感慨不已。
难怪别人能做皇帝,而自己只能仗着家财搞收藏。
项元汴继续说道:“陛下,此非巧取豪夺,而是小民真心进献。流贼为祸西北,鞑子肆虐辽东,全国灾荒瘟疫横行,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是故有圣天子降世,一扫浊气,抵定乾坤,而万民安居乐业也。每思及此处,小民便景仰莫名,欲献宝物而聊表敬意。”
“你倒是会说话,”赵瀚笑道,“你家藏书众多,当为地方大族,被分走不少田产吧?”
项元汴心中一惊,随即说道:“陛下,小民也日夜拜读《大同集》,知道分田乃我大同新朝之国策。世家豪强聚敛田产无数,而穷困百姓身无立锥之地,如此便是祸乱天下之源。陛下分田,是为百姓计,亦是为大族计。若不分田,大族田产再多,遇到流寇起事,亦不过身死族灭也。小民虽被分走数万亩田产,但并不嫉恨陛下,反而认为陛下是小民的救命恩人!”
赵瀚哈哈大笑:“好一副伶牙俐齿。”
项元汴说道:“非伶牙俐齿也,此真心实意也。”
赵瀚觉得此人很有趣,微笑道:“朕已知你心意,但确不可开此先例。一来子孙可能会效仿,巧取豪夺民间财物;二来天下之人,或会出现许多幸进者,都想进献宝物来换取富贵。”
项元汴猜不透赵瀚的心思,连忙说:“陛下所言甚是,圣天子目光之长远,非小民所能及也。”
赵瀚仔细想了想:“这样吧,今年皇室内库颇有节余,这幅诗仙真迹便用一万两收下。此无价之宝,一万两也嫌不够,你可再提一个请求。记住,不可求官,不可求爵,不可请田。”
项元汴仔细看皇帝的表情,觉得没有在骗自己,于是说道:“君之命,不敢辞。小民有一幼子,今年八岁,听闻皇城小学皆大贤授课,请陛下恩准小民之子读此学校。”
这个要求很合理,反正皇城小学,全是有背景的孩童在读书。
赵瀚说道:“提醒你一句,莫要后悔。皇城小学,每年都要岁考,学习落后之人,是会被勒令退学的。你那幼子,可能只读一年,就会被勒令离开学校。”
项元汴说道:“小民能将幼子送进皇城小学,与皇子同习圣人教诲,已经是祖宗积了阴德。若读一年便退学,那是他自己无才无福,怨不得陛下,也没必要后悔。”
“倒是看得开,”赵瀚又问项笃寿,“你也来献宝?”
项笃寿连忙起身:“小民所献之宝,远远不如《上阳台帖》,着实贻笑大方了。”
李香君把这人的字画拿来,却是苏轼的普通晚年作品,远不如赵瀚手里的《寒食帖》。
崇祯朝的给事中孙承泽,投降满清之后,又被多尔衮带去沈阳,做到吏部郎中这个实权职位。多尔衮被贬为庶人,孙承泽也被牵连,下狱之后被活活打死。
《寒食帖》便是这汉奸的儿子,主动献给大同军的,希望借此获得宽恕,同时献出的字画有上百幅之多。
赵瀚也不推辞,按市价把苏轼的作品买下,接着又说:“你们兄弟二人,既然收藏众多,想来对金石字画颇有研究。”
项元汴说道:“不敢,略有所得而已。”
“跟朕来。”赵瀚说道。
赵瀚带着兄弟俩,登上阁楼,来到一间房中。
李香君则留下来,慢慢收起《上阳台帖》,一边收一边欣赏李白书法。
赵瀚指着阁楼里呈放的甲骨,说道:“这是朕让人收到的刻字龙骨。前几天,河南布政使刚派人运来京城,翰林院的博士们都还没见过。你们且看看,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儿?”
中药里的龙骨,其实是野生动物化石,跟占卜用的甲骨没有屁关系,此时也很少有人把殷墟的甲骨当成中药材。
赵瀚记得甲骨文发现于河南安阳,于是就让地方官员去找。
安阳县此时属于彰德府的府治,具体甲骨文在哪个村,安阳知县完全抓瞎。安阳县专门派了二十个官差,在全县各村寻访好几年,今年终于发现甲骨文的踪迹。
那里已经在挖掘遗迹了,眼前是送来的第一批。
项元汴拿起一块骨头,光线太暗看不太清。他告罪一声,移步到窗口处,借着冬日阳光仔细辨认。
第一个字就认不出,甚至不觉得是字,更像什么昆虫的触角其实是“单”字。
项笃寿也拿起一块辨认,总觉得有些图案像是文字,但又很难确认到底刻的什么。
终于,项元汴在第三块甲骨上,非常确定的认出文字,惊喜道:“这是儿字,这里刻的是儿!”
项笃寿很快也喊道:“我认出了秦字,这里还有个日字!”
一番辨认之后,项元汴按捺住激动心情,作揖道:“敢问陛下,这些龙骨在河南何处所得?”
赵瀚说道:“安阳县的一个村落,有人猜测那是殷商旧都。这些龙骨,恐为殷商占卜所用之龟甲。你们兄弟二人,既对金石有研究,那就留下来研究甲骨吧。安阳那边的殷墟,赞由地方官员负责挖掘,项笃寿你过去主持开挖。项元汴留在南京,跟其他学者一起研究甲骨文。”
“谢陛下!”兄弟俩为之大喜。
他们平时在老家,也喜欢金石收藏,钟鼎文的拓印就收了不少,那些文字跟甲骨文已经比较接近了。
两人谢恩告退,赵瀚缓步走到另一间房。
自从北京的皇城藏书运来,几个后妃倒是找到了新的爱好。
费如兰、田秀英和柳如是,三人经常往藏书楼跑。或是品鉴古玩字画,或是临摹名家书法,又或是阅读孤本典藏。
盘七妹和费如梅,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她们该干嘛还是干嘛。
此时此刻,费如兰和田秀英,正在讨论宋代名家的画法。费如兰之前看田秀英不顺眼,最近关系缓和许多,一起学习画技居然熟络起来。
“柳隐呢?”赵瀚问道。
费如兰牵着袖子临摹画作,头也没抬说:“在隔壁。”
赵瀚走过去,观赏二女作画,说笑一番便去隔壁找柳如是。
柳如是正在读书,看到赵瀚进来,笑着说:“夫君,前明的文渊阁,居然还藏着《旧唐书》。妾身一直想观此书,可惜不知找谁借阅。”
有些时候,不能怪明朝士子孤陋寡闻,后世很多随处可见的书籍,大明读书人一辈子都见不着。
比如《旧唐书》,此时还不是正史,从宋仁宗年间就不再流传。
一直到嘉靖年间,王阳明的学生闻人诠,在苏州借书时偶然发现《旧唐书》,这部史书才历经几百年重见天日。
赵瀚问道:“有何读后感想?”
柳如是说:“读了《旧唐书》的本纪,感觉《新唐书》在编故事,而且编得粗陋荒唐无比。不过嘛,《旧唐书》有些过于详细了。有些地方,似是把唐代的皇帝实录,原封不动给抄录下来。”
赵瀚叹息:“唐史也要勘定啊。”
这些编史工作,属于一个新建王朝的责任,中华文明就是这样绵延不断的。
王朝兴灭,文明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