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搀扶着妻子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跪下给杜若宁磕头。
杜若宁拦住他,让望春帮他一起把产妇抬进车里。
产妇的羊水已破,发出痛苦的呻吟,杜若宁对车里那个孕妇和老阿婆交代:“你们都是有经验的人,请务必帮助这位娘子顺利生产。”
她虽然没明说,孕妇和老阿婆也已经明白她的决定,全都哭着拜她:“小姐宅心仁厚,菩萨心肠,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但愿吧!”杜若宁笑了下,一手挽着茴香,一手挽着藿香,踩着满地的泥浆向前走去。
望春拉着那男人问:“你会不会驾车?”
“会一点。”男人说,“我先前是在城里给东家赶车拉货的。”
“那好,反正生孩子的事你也帮不上忙,车和车上的人就交给你了。”望春将马鞭往他手里一塞,抽出腰刀割断了车顶上用来捆绑羊皮筏子的绳索,用力将羊皮筏子拽下来,拖在身后去追杜若宁,“若宁小姐,等等我!”
男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马鞭,抬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跳上马车,大声吆喝着催动马儿前行。
尽管路不好走,四匹马还是比人要快得多,很快就把杜若宁几个甩在后面。
茴香去帮望春拖筏子,口中嗔怪道:“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没有水又漂不起来,你拖着它做什么?”
“有水就能漂了呀。”望春将自己的斗笠取下来给她戴上,“你现在怪我,等到跑不及的时候,你就该夸我了。”
“嘁,你就是个傻子!”茴香撇嘴懒得理他,却腾出手将斗笠的带子系紧了些。
可不是傻吗,好好的一辆车就那么随随便便送人了,败家子。
马车走出很远后,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穿透层层雨幕响彻云霄。
车上的人全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是个千金。”老阿婆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孩子包上,高兴之余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前面赶着车哭得眼泪汪汪的男人:“大侄子,方才那小哥喊的是什么小姐来着?”
“好像是……若宁小姐。”男人迟疑着说道。
“若宁小姐?”帮忙产妇穿衣裳的孕妇惊讶道,“原来她就是若宁小姐吗,给我们每人五两银子让我们转移的若宁小姐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被长宁公主附了身的若宁小姐。”跛脚的阿公一直闭着眼睛背对着产妇,闻言也激动地睁开了眼睛,“长宁公主的庙,我还去上过香呢!”
经他一提醒,车里的人全都回过味来,顿时激动不已,说自己这是烧了几辈子高香,竟然见到了活的菩萨。
若宁小姐不但给每人发五两银子促使大家积极转移,她还是长宁公主的魂灵转世,可不就是活的菩萨吗?
“快看,水进城了!”和家人走散的小女孩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这时突然尖叫了一声。
几个人全都停止了议论,扒着车门探头向城中方向看去。
杜若宁几人也在那可怕的轰鸣声中停下脚步,远远的就见江水如同数千条愤怒的巨龙齐头并进向城中奔涌而去,城中高高低低的房屋瞬间便被巨龙吞噬入腹。
若非亲眼所见,永远想象不到这场面是多么震撼,多么恐怖。
“天呐!督公大人怎么办,他现在出城了没有?”茴香惊恐地喊。
杜若宁和她一样的想法,却是忍着没喊出来,转头接着向前跑去。
“快走,咱们现在也不安全,不要浪费时间。”她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大声道,“督公大人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对,干爹不会有事的。”望春附和道,拖着羊皮筏子跟在她后面用尽全身力气奔跑。
府衙内,跑城的差役快马回来禀报,城中居民已经全部通知到户,所有人都在紧急往城外撤离。
“二位大人,差不多了,咱们也快点走吧,再晚真的来不及了。”刘知府已经不知道前前后后跑了多少趟,两条腿都快失去了知觉,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江潋和宋悯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道:“走吧!”
两人并肩来到府衙前的空地,奔腾的涛声已经近在耳畔,脚下的地面都在隐隐颤抖
因为雨势太大,划船的话船舱会有积水,所以差役们准备了大大小小几十只竹筏和羊皮筏子,不仅大家出城要靠这些筏子,等大水进城后,官兵们还要利用这些筏子去搜救来不及撤走的民众。
府衙的地势高,站在门前,可以看到洪水以肉眼可见的涨势漫过街巷,带着摧枯拉朽的不可阻拦之势向各处奔涌而去。
仿佛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大水便到了眼前。
府衙前高高的台阶减缓了水势,许是江潋和宋悯两人过于镇定的态度感染了大家,大水漫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慌张,相互扶持着上了筏,在上面坐好抓紧,由经验丰富的差役掌舵,平稳地滑入了急流里。
江潋在这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此刻便迫不及待地想出城去找杜若宁,因此没有与别人同乘,独自划着一只羊皮筏子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交代沈决在后面断后,和厂卫们一起保护刘知府周全。
刘知府虽然人不怎么样,毕竟是一府之长,灾后的救援与重建还需要他主持。
沈决叫了一声没叫住,眼睁睁看着江潋一人一筏飞快地向前而去。
江潋手里握着桨,眼睛盯着前方的水流,心里想的却是杜若宁临走前的最后一眼。
他突然有点后悔,那时候他应该和她好好道个别,说一声保重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就那样让她走了。
他不是不想说,他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心软,也怕她会不顾一切地跳下车。
她一向是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应该会理解他吧?
可是,那样一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却在最危险的时候对他说,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江潋脑海里回荡着那句话,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仿佛眼前毁天灭地的大水都不足为惧了。
羊皮筏子被他划得飞起,直到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救命”。
江潋有一瞬间的犹豫,想假装听不见。
他已经为这座城做了很多事,现在,可不可以让他自私一回?
反正后面还会有人来,就让后面的人去救吧!
就那么一小会儿,应该淹不死的。
他仰起头,视线望向不断从天空坠落的雨丝,想要忽视那只在水中拼命挥动的手。
然而,筏子经过那人身边时,他却在那一刻单膝下跪,俯身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力将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他骂了一句脏话,暗暗发誓,再碰到这种该死的人他坚决不会再救。
让他们走的时候偏不走,这会儿又来浪费他的时间,不是该死是什么?
他的决心和愤怒只坚持了一条街,快到城门口的时候,筏子上已经又多了八个人。
加上他一共十个。
这种筏子最多能载十个人,他不禁松了口气,这下终于有充足的借口见死不救了。
于是,当又一个在水中拼命挣扎的人向他大声求救时,他便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没办法再加人了,否则大家都得死。
可是那人却拼尽全力地将一条大黄狗举过头顶:“不是我,是我的狗,我已经不行了,求求你把我的狗捎上吧,它为我看了十年的门……”
“……”江潋咬牙又骂了一句脏话,最终还是把大黄狗接了过来,交给身后的人抱着。
“多谢。”狗主人说完这句话便沉入了水底。
筏子在大黄狗的哀嚎中冲出城门,江潋又一次发誓,接下来不管是人还是狗都不救了,谁爱死谁死。
正想着,突然有人惊呼:“不好,这边的羊皮漏水了。”
在他后面,宋悯和长河正划着一只小竹筏在水中飘摇前行。
“大人放心,姓江的这回绝对死定了。”长河划着桨说道。
宋悯闻言蓦地一惊,将视线从远处收回,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长河道:“属下方才在他的筏子上扎了一个小洞,他最多只能撑到出城。”
宋悯瞪大眼睛,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河被他看得有点慌,嗫嚅道:“因,因为他死了,大人就不会再受他的气了,朝中也就没有人敢和大人作对了。”
“……”宋悯捂着心口一阵猛咳,突然伸手拔出了长河腰间的刀,反手一挥。
一道寒光闪过,长河应声落水,转瞬便被水流卷着漂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