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萧胜自个儿在堂上坐下,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周榆没坐到他旁边,而是自己站着。
周榆记得,萧胜的爹叫萧大顺,流水县城的火窑大掌柜。
因为牢牢把握着炭坊,自己还是樵夫的时候,劈的柴都要卖于他家。
私自烧炭,若被发现,少不了一顿毒打。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如今周榆和萧胜的关系,即便三年未见,多少算酒肉朋友。
“大掌柜怎么了?”
周榆关心道。
萧胜沉吟一会儿,好似在组织语言,但最后说出来的是一声长叹。
他道:“命不久了。”
周榆没有说话,这件事本与他无关,问到这里便也足够了。
可萧胜却不打算止住,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现在外面很不太平。”
“流水县城被叛军攻陷,火窑作为大户,在沦陷时成了首要目标,我爹看到祖业被毁于一旦,气血攻了心。”
“岭南郡城不缺名医,可是我爹的病症,已经不是普通手段可以医治,原先流水县城的师爷是位神算子,他给我指路,让我到这里来寻续命的方子。”
周榆听完这件事,嗯了一声,不做具体的回应。
这时候萧胜又问:
“周二哥,你来这里是为了?”
周榆答道:
“同你一样,寻那救命的方子。”
萧胜问:“你怎了?”
周榆身后显出一瞬穷奇虚影,惊得萧胜眼睛瞪直。
“只花了三年?”
周榆摇头:
“代价很大,我的寿数尽了,不然不会从这阴间的路回来。”
萧胜明白过来,周榆在狮驼岭之外的地方,定然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不方便问,便没有再开口。
忽然,周榆想起一个人。
“程东花没同你一起来吗?”
“以前你们总是形影不离。”
周榆看到萧胜脸上浮起落寞。
萧胜道:
“我前年成家,她去年嫁人,去了北岭,往后就没什么来往。”
“以往的形影不离,只是少年时的结伴同游罢了,往后的路,还是要各自走的。”
周榆哦了一声,又随口问起其余几人的情况,顿觉世事无常。
三年前的加重税的动乱平息下去后,朝廷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放缓了战争动员,加税的事情也不再提起。
之后,约莫在周榆离开狮驼岭的第二个月,白虎武馆的馆主孟虎生,跟着一个人外出历练。
这本来没什么,可他没有指定继承人,而是交给大师兄曹轲代管,也没说个回来的年月。
很多人都传,这位置早晚是孟衍的,曹轲不过代管,都说人嘴皮子两片肉,上下一碰能杀人,这久而久之,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俩,也难免有了间隙。
最后,孟衍干脆带着一家老家,去了岭南郡城开宗立派。
师兄弟俩分道扬镳,到这里还只是一个悲剧,可更加悲剧的事情来了。
曹轲娶了松鹤门的女弟子,跟松鹤门开始合作,白虎武馆不止教白虎之形,也教松鹤之形。
他纵然是代理馆主,可这改革创新能不能由他来,却是众说纷纭。
事情到这一步,不过是传承的事情,可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孟衍在岭南郡城开的武馆,传的是鸠虎之形。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白虎练形的进阶,而曹轲作为大弟子却不会。
这是什么意思?
曹轲作为大师兄,终究是个外人,孟衍才是得了真传的下一任白虎馆主。
这么一看,曹轲把师傅的儿子,真正的继任者赶走,自己和外来门派合作,改了师傅传下来的东西。
这叫什么?
欺师灭祖!
性质一下子严重起来,江湖上纷纷传言,孟衍迟早要回流水县城,打败曹轲,夺回属于自己的武馆。
孟衍的心思,外人难知,就算同在岭南郡城,一方面运营武馆事务多,一方面他的妻子胡小二怀了。
后者比前者还麻烦。
这点周榆也清楚,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当初他、管连山和孟衍,三个人初到岭南郡城,都当了捕快。
孟衍杀了一头杀人的虎妖,那虎妖是因为化形为人卖包子,被人侮辱,怒起伤人。
这是一桩悲剧,可后来才发现,这特么是悲剧的前奏。
孟衍在望月酒楼认识了干小二的胡小二姑娘,这姑娘也是一头虎妖,认那被杀的虎妖做伯伯。
孟衍都快要和胡小二成亲,才知道这档子事儿,可年轻人爱的死去活来,长辈们也没法子。
只好出了个损招。
妖怪多是离群独居,胡小二那死去的叔叔并无什么关系网。
于是,白虎武馆的馆主孟虎生找来一种灵药,让胡小二忘了她叔叔。
自此夫妻恩爱,可……知道这件事的妖怪不多,人却多的是。
起码曹轲就知道。
这事儿若是被提起来,都不能用鸡飞狗跳形容,很可能是一场血雨腥风。
其它的人,也是各自精彩。
程东花嫁去了北岭,是家族联姻,周榆记得程东花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会答应家族联姻有几分萧胜的原因,他也不好问。
萧胜不会娶她,在当初流水县城年轻一辈的圈子里,算是共识,只是年轻人的爱,有时会搀着些盲目。
朱雀武馆的祝杏杏,去年也嫁了人,只不过她的嫁人有点特殊。
她进宫了。
这事儿挺奇怪的,前年后宫选妃,不知怎么的选中了她,她也不好违抗圣旨,就进了宫。
现在遇到,得称呼一声祝贵人,周榆记得青龙武馆的何申挺喜欢他的。
萧胜也提到何申的现况,自从祝杏杏走了,他每日苦练武艺,一改先前的态度,但上门说亲的,都被他给拒了,大有一副要为青龙脚奉献终生的感觉。
而当初的一批人里,周榆最关心的,是管连山。
当初分别,管连山去服侍师傅和师叔,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方。
萧胜也没有他的消息。
说完往事,两人都有些唏嘘,三年时间,足以让物是人非。
“周二哥,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你想做的事情,肯定都做得到。”
萧胜问:
“这次还阳,你打算去哪里?”
“若是没什么好去处,可以到我这里来。”
周榆摇了摇头。
“这倒不必担心,我自有去处。”
“只是,有些话我却要说一说,这会败了你的兴致。”
萧胜道:“但说无妨。”
周瑜说:
“化妖秘法副作用繁多,不可预料之处更是数不胜数,我是没法子。”
“若有其他路子,最好……最好……”
萧胜抬起手:
“周二哥,但凡有其他路子,我一个大活人,又怎么会到这鬼域里来?”
听到此处,周榆也叹息一声。
忽然他想到:
“萧胜,你没有其他路子,我或许有。”
“若要续命,陶枕或可帮你。”
萧胜摇头:
“她不肯帮我,地府对阳寿管控的严格,除非在大事中为地府出力,否则没由头去要。”
周榆道:
“若是有由头呢?”
萧胜眼睛一亮:
“周二哥但说,小弟刀山上得,火海下得。”
周榆道:
“此处最不是个说话地方,我且不能说的明白,你能懂几分看你机缘。”
他一遍感受周围的情况,一边低声讲:
“能让我还阳的,不是化妖手段,坐着买卖的不是个好人。”
听到这话,萧胜恍然悟了。
“饶是如此,这等勾当,怎会是好人。”
“竟不想碰上公人办差,绕是我爹命不该绝,亦是我三生有幸。”
周榆点头:
“你且助我,但有你的少不了,此时干系大,你需当做不知晓的模样。”
萧胜道:
“哥哥有什么打紧的,弟弟是个生意人,最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却是又等了不到一刻,门外响起踏踏的脚步声,来人了。
“二位旧等,恕罪,恕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等到见着,周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果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
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脚下踏着镶翠宝靴,胡子呈八字,随风抖动,眉眼露精光,全是算计。
周榆保全,问了声:
“可是主人家萧三余?”
萧三余道:
“正是俺,两位可都是来求那物的?”
周榆点头道:
“我行功出了岔子,修为大增,却命不久矣,这位是我兄弟,他爹伤了身子,急需妙药。”
“这位姑娘是我随行的伴当。”
萧三余仔细打量三人,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能找到这里,说明是熟人介绍,又是第一次来。”
“我们这行当特殊了些,却也不复杂,说到底便是花钱买命,只是花的未必是钱。”
周榆问:
“我是武人,不喜说拐子话,你要什么?”
萧三余摇头:
“不急、不急,且随我来。”
“有些人不如你们,没有熟人介绍,就只能从另一条路找我。”
“我先处理了他们,再与你们慢慢的说。”
他说罢,领着周榆、萧胜进了后院,跨过一扇门后,又跳入一口水井,来到一片地下洞窟。
在洞窟里走了一段,周围人逐渐多了起来,多是些,来回忙活的小鬼。
前方也逐渐明亮起来,仔细看那光源,是一口炉子。
在走几步,豁然开朗,原是是一处地下洞天,那炉子飘在半空,犹如太阳一般。
炉子下面是一口火坑,坑边有着几头穿着铠甲的妖怪,双足战力,手持精刚兵刃,好是威风。
忽然,周榆听得一声叫唤:
“神仙,求您发发慈悲!”
周榆看去,有好些人在排着队,其中不乏面带贵气,一眼看去便知道地位不低的人。
可此时此刻他们面色都很惶恐。
“聒噪!”
萧三余骂了一声,刚刚那说话的人立刻被侍卫抓起,一刀杀了,丢进坑里。
这下,剩下要说话的人也沉默了下来。
萧三余看着这些人道:
“这些是没有门路,通过我自己的渠道摸来的,便没有你们的待遇。”
“待会儿叫你们好好看看,想要卖命,该如何买。”
他说罢,两头狼卫兵架来一把椅子,放在火坑前面,萧三余坐在上,抬起手。
那排队的人里,有一个被放了出来,这人连滚带爬的到萧三余面前跪下:
“神仙,求您救我父亲。”
萧三余从一旁接过一份册子,打开一看:
“世代猎户的人家,没什么油水,倒是生的挺多。”
他琢磨一番,报了价:
“你那些弟弟妹妹,一个,换一年。”
“你答应了就回去带人,带来一个我给你一枚丹药。”
他手掌一番,手心出现一枚黑黝黝的丹来:
“这一枚,可让你爹多活一年。”
那人听到这话,惊诧不已。
“神仙,这……”
他很犹豫。
萧三余怒喝一声:
“不买便滚,你身后有的是人买。”
这人后面那些等待的人也叫起来:
“不买就走,我等着丹药救命呢!”
“神仙,我有几十家奴,我愿意将他们全部献上!”
“别跪在那里碍事,神仙看看我!”
听着这些声音,这人更加紧张,看着狼卫兵朝自己走过来,他急的大喊:
“神仙,用我自己换!”
“我带爹爹过来,用我换他!”
他的声音充满决绝,萧三余哼了一声:
“好,画押!”
随着这人画押,狼卫兵将他带走,萧三余将手中契约给周榆等人瞧了:
“纵然是到阎王面前,也有说法。”
周榆听明白了,只要双方愿意,鬼差也不管这事儿。
所以这门生意已经存在很久,只是鬼差不管。
若不是为了调查生死簿,周榆也寻不到这里来。
他琢磨了一下,既然鬼差不管,那么肯定不涉及寿命增长,丹药有期限,很可能是改了配方,让人暂时有妖的恢复能力。
这样一来,通过控制妖化程度,就能控制多活的时间。
接着,又有个衣着显贵的人上前,对着萧三余双手合十:
“神仙,我家有数百仆人,都可献给你,我要恢复二十岁的体质。”
萧三余喜上眉梢:
“对于慷慨的客人,我们的服务总是周道。”
“签下契约,保证您比十八岁还要威猛。”
男人总是很快就能明白另一个男人的意思,双方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