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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辞别了王管事, 站在乙陆灵庄门口,看着王管事笑着挥手送她走时,她忽然想到,这灵庄在这里, 数不清的修士路过, 他们来了又走, 走了, 又有新的人来。
像溪流中的水, 推动似沉重似灵活的水车, 一圈又一圈,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只有王管事,好像一直都在, 也好像从没想过离开。
王管事就像是故纸堆里一枚窄小的书签,颜色鲜亮,却被遗落在了这片沉静的时光里。
遗落他的人中,亦有他自己。
好吧, 不是有意跳过话题。
“我爹喜欢喝酒, 二叔滴酒不沾。不过是喜好的问题, 他们总能因为这个, 否定对方其他方面的言辞。”
当一件事令人觉得痛苦, 而其中包含的内容又的确很多时,这种前言不搭后语,又是多么地正常。
只是当这种放在叶英芝身上, 这实在不怎么寻常。
叶英芝现在思路是有些混乱的。
她也意识到了这点, 再次停了下来。
“也没什么复杂的, 就是那些所谓的‘故交’, 做了庄上的管事,报灾,倒卖,暗地里侵吞了许多收益。后来瞒不住也堵不上窟窿了,正巧赶上我爹得到重宝有人要对他动手,他们想着已经没法和我爹交代了,一不做二不休,和人串通好,把我爹娘约了过去,事后又伪造书信叫我和我弟去东篱镇……”
“挺险的。”叶英芝匆匆忙忙总结道:“我们家现在还活着的这三个,现在回想一下,我们三个都命大得很。”
“我那时候正对庄上的管事和干活的修士满心满眼的仇恨,迁怒到你身上了,挺对不住的。”
庄上管事修士侵吞收益,都是常例了,但大多数人都有个谱儿,私藏个一两成就差不多了。叶家老爹没怎么管庄子上的事,管事又是“老熟人”,渐渐心大了,三成五成地截留,最后感觉事情不好,担忧被叶父追究,而这事情又恰巧被上门要挟的叶英芝真正的仇家道破了,索性从了来人做局,来了个恩将仇报。
究其根底,或许这帮人一开始没这么贪婪,没把自己逼到无法收场的地步,那最终也不至于倒戈协助外人残害东家。
沐寒闻言,只剩叹息。
天色已经过午,沐寒没怎么犹豫便打定主意明天再走了。
然而换了出发的日子,这一路还是不顺利。
不是路上不顺利,是结果不尽人意。
潘姐走了。
沐寒和王管事攀谈一阵,王管事还是那副憨直热情的模样,只是提到江海平时,人显得怅惘而黯然。
在后面的几年里,无论是江海平还是柳仙,都不曾再出现过。
王二哥不希望江海平回来。
他说他能猜到,三子多半杀人了,回来,若有人告发,许要被押去镇卫受审处死的。
住在这里的少东家杜川楚也离开了。
王二哥对此是高兴的。
杜家这个失势的原配独子福缘深厚,被亲外公带去了百味宗,以后前途想必是一片坦荡。
又说到杜川楚做东西实在没味道,也不知道去百味宗会不会修灵厨道。
沐寒听着听着,才意外得知,灵庄上的大锅饭,以前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杜川楚做的。
意外之余,沐寒又默然——当年有很多事情,她至今仍是想不通其间关联。
那个被江海平拖出去的女修,她当时对谈婉说了什么?江海平该只听见了一两句话,怎么一下就翻了脸?
柳仙又是因为什么打了杜川楚呢?
只是当年的事情,当年就已经是胡混着过了,如今大家各自漂泊,就更加不可能有个结果了。
租书的孔锡震,还有另外两个人,三个现在都是炼气三层,今年想进仙门大选搏一搏前程,王管事怕他们拉着沐寒问东问西,并没有将沐寒来访的消息散给人知道。
和她同一年去的王承不出意料地没有回来,沐寒估摸着人是进天泉府了,便如是说与王管事,王管事直说是给了今年几个道友个好彩头。
潘姐在青禾镇是在等她的丈夫和儿女,两年前她儿子来,带来了她丈夫战死沙场的噩耗,潘姐滞留灵庄十余年,心中早有预感,闻言面上看着并不十分悲痛,在庄上又停留几日,和旧日的熟人话别,然后就由着她儿子将她接走了。
潘姐出身的国家较靠近蓬煌中心地带,国家里的低阶修士不是很罕见,一旦爆发战争,也往往几方各有一些炼气二三层的修士参战,而炼气一二层的普通修士,并没有胜出凡人很多,和凡人一样躲避战祸的并不在少数。
潘姐许就是这么来的青禾镇吧。
暮江和她的弟弟都靠着灵根拜入了造化谷,消息传回来后,在青禾镇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家的几个凡人兄弟姐妹婚嫁行情瞬间就高了起来。
沐寒也是现在才知道,暮江的弟弟天赋更好,有一条冰灵根,有最少五十多的点数。
她和王管事,坐在灵庄大厅外面的柳树阴凉里聊了许久,偶有修士路过,或是不在意或是好奇地随意看她一眼。
这些人里,有她眼熟的,也有她完全没印象的;但他们的反应无一不是扫一眼就匆匆走过。
他们已经不认得她了。
等她辞别了王管事,站在乙陆灵庄门口,看着王管事笑着挥手送她走时,她忽然想到,这灵庄在这里,数不清的修士路过,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有新的人来。
像溪流中的水,推动似沉重似灵活的水车,一圈又一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有王管事,好像一直都在,也好像从没想过离开。
王管事就像是故纸堆里一枚窄小的书签,颜色鲜亮,却被遗落在了这片沉静的时光里。
遗落他的人中,亦有他自己。
沐寒沉默着走在青禾镇里,午后的阳光落在她背上,温暖而安谧,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
也一如很多年前,让她觉得此间安稳却空旷,心里没有个着落。
青禾镇这几年并没怎么动土,街巷的分布,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履着一条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又似有目的地缓慢走着。
这条路是夜市街,她走过两回,每回回去的时候都很肉疼,回想一下,那种舍不得的感觉依旧很清晰。
从右手边拐过去,向前,这条路,能走到曾经的叶记铸兵坊,现在那里换了人,还是卖兵器。这家店当年紧急出兑,价钱却不算低,就是因为买家要叶记的这个位置继续做同一门生意。
这边走就全都是民巷。普通人的居住处所占了青禾镇镇内将近一半的土地。
她来过这里许多次。买过针线,被褥,纳好的鞋底。这里——这一小段尤其眼熟,她曾经背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从这里走过去过。
那男孩是险些被拐带去卖了的,她把他送到他家门口附近,然后就离开了。
灵庄上许多本地修士的家,也集中在这里。
再往前就是镇口,那里有间名气不显的小酒家,有人从这个门到镇上,最先看到的就是这酒家杏黄色的幌子。
她曾经觉得青禾镇很大,她分不清那些杂乱的巷道与千篇一律的街坊,但后来走过几次后,熟悉了路径,发现整个镇子,不算边缘和镇郊的成片灵田,确实不能说很大。
如今回来再看,又觉得这里实在很小,随便逛逛,脑子里胡乱想想,等回过神来,小半个镇子已经被人转一遍了。
离开时,站在镇口,沐寒走前又一次回头。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回青禾镇了。
沐寒想。
沐寒在青禾镇游弋许久,消磨了不少时间。
于是,等她来到东篱镇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正如伯赏所想,沐寒跳过了不来东篱镇这个选择。
沐寒在入夜前的冷蓝色暮光中,随意寻了个客栈做临时落脚的地方。
东篱镇比青禾镇要富裕繁华一些,但本质上也还是一座经营灵材种植、以农事为首的的镇子。
沐寒问了伯赏,安晚荷在何处?是哪家的庄子?
她知道若安晚荷是嫁了庄子的管事或者东主,那必然是不会有人叫她丈夫的名字的,
况且那男人的名字,她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总归都是不认识。
“镇西,东家姓宋,宋家安康灵庄。”伯赏回复道。
沐寒点点头,起初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像是极度诧异的神情。
她挑挑眉,又想了一下,才问:“苍歌,晚荷那边,你找到她后,有一直注意吗?”
她又在心里算了一会儿时间。
“嗯。”伯赏简短地接了一声。
“那你,有看见英芝他们,在那个庄子或者附近吗?”沐寒刚刚突然意识到,庄子的主人和宋裕同姓。
叶英芝还说过去宋裕堂哥那里借住了。
宋姓其实很常见。
只是沐寒瞬间涌上来的感觉,觉得这其中似有联系。
“没有。”伯赏否认了,但没等沐寒再表示什么,他又道:“但安康灵庄昨天半夜确实招待过‘少爷的亲戚’。”这是伯赏找到安晚荷后,灵庄上的仆役说的话。
“而那个‘少爷’也确实没和亲戚见面。”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为了防止沐寒事后万一发现灵庄主人和宋裕真的沾亲带故,伯赏还是细细地讲出来了。
多半就是了。
沐寒头大。
宋裕的亲戚啊。
“如果最后真的只能强行把人带走的话,”沐寒道:“我得躲严实了。”
——所以她现在依旧在想着最坏的可能。
所以伯赏说沐寒自寻烦恼是一点没错。
有的事情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付诸行动了,却还在想最糟糕的事情走向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看着像在犹豫,像在进行最后的权衡利弊,但其实只是给自己添堵。
沐寒觉得蓝琴思的那个大号篦子,自己真的也该来上一个。
宋裕和这个堂哥,关系几乎不可能会很平淡。
“她丈夫是怎么回事?我是说那男人身体?”闹心一会儿,沐寒又换了个问题。
“看着是体修,让人暗算了,现在身体里全是毒素,灵根也伤了,不好治。治不好的话,”伯赏停顿一下,突出结论:“也就是十年不到的事。”
言下之意是顶多还有十年能活。
“这么严重?”
“这人明明是个体修,而且现在还有四层以上的修为在,却是一天能坐起来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几乎不能下地走路。”
“你能看出来,他这样已经多久了吗?”又隔了很久,沐寒才问了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