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走前,沐寒最后去看了一次家人的坟茔。
须秀林和她的母亲刘氏——当然,她娘和那个河坝村恶心过她的刘氏宗族可是没关系的——葬在一起,稍微远几步就是沐寒的祖父母的阴宅。
时值苍州暮春,几人坟陇附近以及坟包上面都已经冒出些绿色,开了些零零碎碎的野花。
沐寒点了炷灵香,将杂草清理干净,野花则任由它们长在上面。
墓碑上除了须秀林,写的只有须门刘氏。
她娘的名字,大概是刘可离。
沐寒幼年时在书房里的书上见过。
而且她娘在世上时,她爹曾称妻子“馀容”。
想来,可离应当就是她娘嫁人前的名字了。
一个有些意境,但听着看着都有几分不吉的名字。
这一路过来,沐寒看到的墓碑上,许多与丈夫合葬的女子,在墓碑上把名姓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们这边并没有隐去妻子名字的习俗。
刘氏要下葬的时候,洗碑的师傅问过须秀林,须秀林紧闭着一张嘴,什么都不说。沐寒知道母亲有个称呼是馀容,但她说了须秀林也不让刻。
洗碑师傅肯定是听一家之主的,且那时候七岁多的沐寒,也不知道馀容是哪个馀容。
——哪怕后来知道了,那也是看见“可离”后想到的。
所以最后秀才娘子的名字没出现在墓碑上。
须秀林这样做,大抵是为了自欺吧。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拒绝承认妻子已经故去了。
沐寒又去镇郊,给须沐宗也上了一炷香,方才御剑离开,
返回剑派的路上,沐寒掩藏好气息,御剑抄近路走,当然,来时路上碰见的几个有麻烦的地方,她都有意提前就开始绕路,一个不沾地躲了个干净。
然而等她再到天台高原——那个她们曾撞见过天水牛的地方——意外发生了。
高原东南边境的峰脊中段,有一处小小的裂口;裂口长不过五尺,却直通山体深处。
起初注意到这里,是沐寒看见了一只四阶的百足蜈蚣横在干硬发白的黄土上。
这里雨水贫乏,满目皆是裸土,那蜈蚣色彩斑斓背甲油亮,在炽烈的阳光下,不知道有多抢眼。
沐寒顺着往它周边一看,就发觉这蜈蚣盘踞的地方左近,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口,在不断往外喷吐低阶的妖虫。
沿着那洞口往里看,洞口内部曲曲折折,蜿蜒着走出了很远,一只只妖虫沿着山洞往外爬,路上时不时相互吞噬掉几只;这条路上越接近洞口妖虫越稀少,越往里越密集,深入百丈以后那妖虫已经是挤挤挨挨、一只叠着一只,几乎能结成一大团。
上面的想往前走,下面的想挤出来,裹在中间的则想杀出一条生路;它们互相啃食,排除异己、补养自身,未吃尽的虫肢残片,随着一只又一只虫子的脱离,不断地从那虫团或者说是虫潮中被抖落下来。
等到洞底,又是大片颜色各异的虫卵与幼虫成虫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蠕动翻涌,挤压吞噬。
洞底的情景被神识如实反馈到沐寒眼前,只一眼沐寒就冒了一身冷汗。
应该不是被吓的。
是被恶心的。
她压下不适,继续观察。
这些妖虫离了洞口,大多被蜈蚣吞吃了,但也有极少的一些被放过,四散开来须臾间就爬出去很远。
沐寒看了一会儿,找到了规律。
一二阶的爬出来便被吃掉了,被放过的都是三阶且肢体完好的。
沐寒又注意到,那些侥幸活命的三阶毒虫所谓的“散开”,亦是有规律可循的。
“这蜈蚣灵智好高,像在练兵一般。又好像在养蛊。”
那些散开的毒虫,依着种族各向一方靠拢,盘踞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里是怎么养出这么些妖虫的,还大多是毒虫?”沐寒自语,颇感奇异。
这里不止是从气候与植被来看显得很贫瘠,从灵气来看,也依旧是贫瘠的。
而这些妖虫,不仅数量众多,还有为数不少的妖虫拥有不低的阶位,依常理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存在的。
莫非这深洞中有古怪?
沐寒狐疑地在洞里探查了一阵。
但除了看到了更多的让她头皮发麻的东西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收获。
但这样看来,此处的情境就更加可疑了。
沐寒盯着那翻滚的虫群看了一会儿,她看得尤其仔细,直等到再生不出恶心,方决定下去看看。
她落下去,刚靠近就引来了那百足蜈蚣的怒目。
沐寒本想暂避锋芒,但她没料到这蜈蚣的感知敏锐到堪比筑基中阶。
沐寒御剑避开乱飞的风刃,这蜈蚣竟是罕见的风系妖兽,且实力似乎已经逼近五阶,法术威力不可小觑。
蜈蚣体型巨大,或许是因为不同种族本身就体型有差,它拥有比那天碰见的六阶天水牛还要庞大的身躯,身长约六丈,口器处变异出四枚形状如同象牙的巨大弓刃,只不过是横向回弯的。
剑气劈在这蜈蚣背甲上,只在那棕黄色的玉石一样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刻痕,像是蹩脚半桶水学徒在璞玉上留下的一道雕刻失败的刀痕。
防御也很不一般。
沐寒这回用上了金系剑意,背甲终于被砍破了,说不上是蓝色还是黑色的油状液体从伤口溅射出来,落在荒土上碎石上,发出一阵吱啦呲啦的腐蚀音。
“我这是砍到它毒腺了,还是它浑身都是剧毒?”沐寒绕开一大团极速绞过来的风系法术,那风系法术落空直飞向更远的地方,冲出去上百丈都没有消散。
沐寒听着那隆隆的响雷一样的风声,再度出手还是金之剑意,这次劈的就是蜈蚣的口器。
这一回合她落空了。
沐寒正要再度挥剑,忽觉顶上压力一沉,便见一堵风系灵力压成的气墙当头压了下来。
沐寒仓皇御剑飞出气墙砸下来的范围,气墙落在地上,在板结的土面上砸出一个下陷的巨坑,坑底与坑周还有一大片网状的裂痕。
蜈蚣忽然将大半个身体都直立起来,四枚尺刃倏忽间打开,几束细细的黑影快如电光,沐寒扬手六道剑气飞出,将黑影撞偏;蜈蚣身体依旧是高高扬起来的,口器依旧是张开的,但接下来并没有更多的黑影从中飞出,沐寒正调整提防,方圆上百丈内蓦然掀起强劲的旋风。
数不清的砂石被卷集起来,在急速回旋的暴风中变成了无孔不入的密集攻击,沐寒本想坚持不用法术以磨练剑意,见此情景她不得不张开了土系的护甲,以抵御足以笼罩全身的砂石袭击。
寻常的筑基期剑修,还做不到纯凭剑术把自身防个滴水不漏。
沐寒现在自认以剑修的标准来看,她剑术也仅仅是寻常,甚至可能还偏下游一些。毕竟她筑基到现在还不到三年。
石甲张开,沐寒先是运转金之剑意劈斩蜈蚣腹部,发现这蜈蚣金白色的腹部坚硬程度与背甲仿佛,接下来一剑则再度袭向蜈蚣口器,这次蜈蚣中招,被她劈碎两枚同侧尺刃,蜈蚣直立起来后,动作似乎灵活了许多,虽有些不稳,但只要保持下半段不移动,便能随意甩动上身撕咬攻击。
那被撞偏的黑影已经打到了空地上,土地上被击中的位置都出现了圆形的坑洞,而那坑洞看着,直径远比那飙射的黑影大出许多。
那是毒液凝聚的箭矢。
沐寒现在攻击都集中在蜈蚣的触角、眼睛、口以及脑壳等要害上。
这家伙棘手,不是个练招的好对象。
在暴烈强力的旋风之中,她也很难保持御剑的完全平衡。且她现在挂着她能凝出的最厚重的单层石甲,动作想灵活如常本就会比平时吃力。
蜈蚣与她,现在在行动上的为难,大概是半斤八两。
肆虐百余丈方圆的飞沙走石,直到沐寒一剑劈斩开蜈蚣脑顶的甲壳,绞碎了里面的器官以后,方才慢慢平息。
这蜈蚣身形巨大,储存的灵力、能调动的灵气,总量也大到惊人。
比得上蓬煌中心地带的那些生活在灵气富裕之地的妖兽了。甚至,与温凌寒带他们磨练身手时,他们遇见的那些妖兽相比较,这蜈蚣还可列位在前。
沙土失去旋风的支持,回落到地面,扑起一片尘土飞扬,也把趴伏的蜈蚣尸体盖上了厚厚一层土;沐寒信手掀起一道风,吹散了此间定不下来的烟尘,也将蜈蚣尸体上的尘土拂开,露出下面棕黄色或者金白的本色。
“它身上的各色光晕不见了。”沐寒道:“我记得一开始看见它时,它这黄色的壳子下面透着的色儿五彩斑斓的,现在完全看不见了。灵力散得这么快吗?”
沐寒暂将蜈蚣的变化归于生前死后的差异,她想着这蜈蚣身上灵气散得也太快了些,加急将蜈蚣的毒液取了个干净。
蜈蚣的血同样有剧毒,沐寒拿了个专门收取液体的储物葫芦,把蜈蚣的血也都收走了。
拆卸背甲时,沐寒特意从自己之前劈开的破口处检查了一番背甲内部。
并没有找到能显出其它颜色的东西。
沐寒将偌大的蜈蚣拆了个干净,没放过一点可能有用的东西,随后她在周围飞了一圈,将聚成规模的几窝三阶毒虫都放火烧干净了。
“这妖虫灵力很强,灵智也不是一般地高,”蜈蚣背甲下的脏器、肉、血液、毒液,灵气都还充沛,故沐寒依旧觉得那找不出的、形成光晕的东西值得人追根究底,“还懂得蓄兵了。还有此地,那洞口,不,洞底,源源不断地在孕育孵化低阶妖虫,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