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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苏雨亭, 杜微心里,有许多许多倾诉的**。
但他要倾诉的内容,又似乎不适合和任何人说。
赵晨, 这陪着他来看苏雨亭的人,是第一个就被他排除掉的。
林致用和陈辛夷,分别算是与他同门的师兄和师妹。
两个都是呆子, 只是呆的程度和地方略有不同。总之,杜微没指望这两个人能理解、接收他的情绪。
和另外的同辈的熟人诉说——杜微人缘还是很好的,这似乎确实可行。
但相关的话,每到出口之时, 又都会被忽然闭锁的喉舌挡回来。
他总有种感觉, 这些话,和这些人, 也是不能说的。
和长辈, 那就更不能说。
到了今晚, 碰见沐寒,或许是在合归峰、在赵晨身边累积又强压了一整天的情绪所致,也或许是因为他所要说的事情,确实有沐寒的见证, 他忽然觉得, 这些话,可以说出来了。
他相信这位他其实并不熟知其品行的人,不会拿他作为谈资与旁人嚼舌根。
“啊?”沐寒不知道此间还有什么内情, 对杜微提到的事情, 便也不知道如何接茬。
“当初我和苏师弟有些——罢了, 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杜微一想, 自己能在此时把这些话说出来, 难道不正是因为沐寒和器堂的大多数弟子辈、年轻长老辈的人都不熟?
遮遮掩掩着说,他这说出来和没说出来,又有何不同。
总归都是心头沉郁不得痛快,
“我和苏师弟都仰慕晨晨——我那时还叫她赵晨师姐。当然,仰慕赵晨师姐的人很多,不止我们两个。”
但特别认真地想要追求赵晨,欲与之朝夕相对,而不仅仅是远观思慕的,便只有杜微和苏雨亭这两个了。
“苏师弟这人,对着男修士能胡闹起来,对着女修士就沉闷许多,碰见晨晨,更是最紧张的时候能连话都说不利索。
“尤其是在晨晨筑基以后。”
外门高级弟子晋升筑基修士的比例不算很低,但也很有些前途未定的意思——所谓并不算低,也不过是十个里出一个的比率。
赵晨筑基以后,苏雨亭作为追求者,心中的压力,着实非同一般。
“他后来调整过来了,但到这个时候,晨晨已经和我在一块了。”
杜微爱说爱笑,确实是能让人乐意与他共处的那种人,在他和苏雨亭之间——
“其实,晨晨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苏师弟追求过她。”就在沐寒想着赵晨喜欢杜微不喜欢苏雨亭理由很充足的时候,杜微突来惊人之语。
赵慢那种性子,养出来的姑娘,便是面上看着温柔,心里也是存着些对外物、旁人的不在意的。
这无关傲慢——这仅仅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尊重,以及对自身的专注。
苏雨亭是她的朋友,是她在意的人,但对苏雨亭的一些不算明显的做法,赵晨是完全察觉不到、即使察觉到了也不会往暧昧处去想的。
“师妹——师姐当年碰见我的时候,便是晨晨刚筑基游历回来、苏师弟调整好心情状态的时候。
“他那时看我不顺眼——其实我们早前就经常互相拖后腿使绊子,当然都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也不会去做违背道义、门规的大动作——想叫我在晨晨面前出丑,就在某天有晨晨和其他好多器堂的弟妹的酒席上,弄了个套要耍我。
“我喝多了,血上头脑子不转弯,张嘴就着道了。
“反正好几件丑事等着我选,我最后选了个穿女装给仙衣坊揽客。
“拉过来十个人,或者拉来的人总共买了十件东西,都算我完工。”
这个丑事可真是
设计得挺毒啊。
沐寒才知道这些小官司,心中惊叹。
“嗨,反正晨晨那天笑得挺开心的。”杜微叹口气,“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除了有点丢人。”
说着他好像又来气了:“我想把胡子刮了他们还不让。其他人,全在起哄。”
就如他刚刚所说,他和苏雨亭互相搞事使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要认真记仇,以他们两个的地位——苏雨亭在器堂都最强的——非把器堂下层搞个乌烟瘴气不可。
而且这俩人要真有仇了,最后仙门大选清场的时候,也不会一起行动,还半年都没闹出什么不高兴的事来。
沐寒不知道的是,杜微那天在陈辛夷身边看见她,魂儿都要吓飞了。
他当然知道宗门炼气七、八、九层的人就这么几个,随手拉一个不认识的进来,以后早晚要“碰着鬼”。
可他也不能把修为在炼气后期以下的人往仙衣坊拉。
仙衣坊的确也卖二三阶的法衣和饰品法器,但仙衣坊卖的低阶造物都是精品,纯花样子很少很少,价格自然贵,有这个闲钱的炼气中前期修士不多,还基本都是有些来头的世家子弟,最不济也是长老的入室弟子。
……普遍都认得杜微这张脸。
去堵他们,要是有哪个后续不给他面子,非要把这新闻跟自己家长辈说一说,那杜微是真的不用见人了。
至于普通的炼气中期弟子他们进门也的确算数,但杜微自忖,这些明知道自己买不起东西,还要进仙衣坊来晃一圈的,毋庸置疑应该是被他“以势压人”胁迫过来的,即便他本身并无威胁强迫之意。
于是他在坊内横看竖看,找了沐寒。
眼生,说明她背后多半没有什么复杂的关系;衣着简单,说明确实有可能需要法衣,同时杜微最看重的是沐寒的年轻稚气。
他并不是觉得这样的人面皮薄一定拒绝不了他,而是他记得,马上就要仙门大选了,他觉得这么年轻的人,修为应该是刚提起来的,实力恐怕也比较虚;不管背后有没有人额外照顾提点,她都不会去掺和仙门大选清场那种苦累有风险差事。
经过种种筹划,杜微自忖千般机锋打尽,却没想到见鬼的时间来得这么快。
“师姐有没有听说过,我那天能活到最后的具体细节?”杜微又问,但他没打算等沐寒回答,“是有人一直在拿符咒和我看到的那妖鹰对顶。
“——我没想到,那天最后竟然是苏师弟一直在拼死护着我。
“他不护着我,他未必就能活了,但我肯定是要死的。”
杜微轻叹道:“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连累了所有人,但最后活下来的,却也是我——其实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你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杜微的这个说法令沐寒嗅到了一丝十分不祥的味道,她皱眉打断,“那人想干什么,现在咱们是没人能知道了。
“但明摆着的事实是,要没有你惊动了他,后面的大选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风波来——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我参与了后面一次的甘泉城仙门大选,那时开会的时候,戚副座说,杉荣城大选时,你当时遇袭的位置——也就是当时长老们圈定的场地范围边沿——再往里一些,又和白马城大选一样,出现了明显不符合妖兽自然分布规律的高阶妖兽。”
“师姐误会了,”出山口已经近了,杜微呼出一口浊气,轻笑,“我的意思并不是觉得自己该死。
“我是觉得,在那些人那里,我是最该死的。
“——没有苏师弟,我肯定活不了。”杜微又重复了一遍。
“谁该死,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顿了几息,他又说:“苏师弟是知道,如果我死了,晨晨肯定要伤心——啊,情敌为了晨晨救了我,但是,也是出于他的这种心思,我完全不想让晨晨知道这些。
“说这些或许很打扰师姐,但是,我找不出适合听这些话的人了我真的不希望晨晨知道这件事——
“我很卑劣,我知道。”
这句话,沐寒便没有劝阻和反驳。
确实,从这件事出发,这是事实。
杜微无疑是个坦诚的人,他可以找借口说不想让赵晨愧疚、伤心,说赵晨本可以和此事无关,但苏雨亭的做法若让她知道她便不能过去这个坎儿。
可他直接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但他同时也没那么坦诚,浑然称不上是正人君子。
——他只能、只敢对不相干的人承认这一点。
“只让所有人都知道,苏雨亭救了杜微,这就够了。”杜微喃喃道。
往下走几步,沐寒问道:“说起来,赵晨道友呢?”
“我们两个之前,其实都下过一回山了。”杜微看着近在眼前的出山口,道,“赵师叔过世,有一些事情宗门要找晨晨处理。大多数都已经办妥当了。但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需要收尾”
赵慢的徒弟可以说有很多,器堂在籍的所有没有师承的弟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喊赵慢一声师尊——不是师父,这个称呼尊敬的意义远大于亲密。
之前沐寒也可以喊唐千壑师尊,但她没遇见过也喊过,当然她也没打算这么喊。
直属下辖的弟子和各地长师之间,本来就是叫师尊叫师叔都没问题的一种关系。
赵慢也从来不吝啬指点器堂的弟子——能选上四大堂主或者传道院长老的,普遍都没有过度藏私的毛病。
但赵慢名下实际有的徒弟,在世的只有三个,其中赵晨是唯一的真传,也是随他姓的养女。
赵慢的大多数东西,除了部分宗门要收回的之外,论理都是要给赵晨的。
而赵慢是战中殉道。
一些宗门昔年奖给、批给赵慢,但因后人能力不足而不能全数移交后人的产业,按着规章还能晚收回五十年。
这些东西给赵晨,也是要进行交接的。
他笑一声:“其实,我估摸着,有些事是宗务殿和造物殿特意留到今天做的,就是不想让她在合归峰耽搁太久,伤心伤神。”
这确实有极大的可能。
“她去宗务殿之后,我便一个人折回来了。”杜微声音轻轻地响着,今夜山下近乎无风,他声音却依旧仿佛能被风声所掩盖:
“有些话想和苏师弟说。
“但晨晨在我不想给她听。”
沐寒理解这种想法。
苏雨亭应该也乐见赵晨不为他伤神的场景,但是他是否真的甘心呢?
沐寒心中默默叹息。
过了出山口,杜微心中忽然有些恐慌,他欲言又止,脚步停住,看着有些彷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沐寒打算御剑离开,转身和杜微说:“你和苏师弟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与赵晨道友也并不熟识。
“此事要不要叫赵道友知道,选择在你,我只作今日什么都没听见,并不会多嘴多舌。”
杜微怔住,随后,猛地松下一口气。
这口气出来,他才发觉自己方才心头压着的那股气有多沉重。
“杜道友保重身体,就此别过。”沐寒在说完后直接御剑远走,不再耽搁。
——杜微有句话说得没错。
有些人,该死。
沐寒勉强压着性子,把宗务殿计量里的一百炉丹药炼完。
六月初六,她拿着丹药去开物司交差,这回开物司又换了个坐班的长老。
这个长老没再催她了。
出门碰见戚怀安,沐寒第一句话就是:
“戚师兄,前线战场上可有缺人的地方?我近期想出去逛逛。
“戚怀安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
沐寒这才发觉,自己近几天心头压火,刚刚竟然嘴瓢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