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全面占领沈阳,12月过去将近一半,一年剩下条小尾巴,新的一年已在门缝里探头探脑。这一冬的雪很厚,棋盘山滑雪又热闹起来,浑河上结的冰也冻成绿翡翠,等待着滑冰的人。
冷冽之中,杨屿给一车间送来了米勒焊机,俞大猷摸着漆光铮亮的焊机,心头沉甸甸的,中国各行各业的发展有目共睹,可在关键技术方面还差的很远,最起码,制造“勾陈”部件的机械设备还没绕开科技第一强国,这真是一件扎心的事情。马一锤边指挥江海洋等人拆封,边嘟嘟囔囔地说,自家造不了,就得当冤大头购买外人的,憋气不憋气。江海洋知道师傅见不得自家不好,偷偷朝俞大猷吐舌头,意思师傅又压不住火了。俞大猷由衷地说,“中国的基础工业水平路阻且长啊,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应加倍努力!”
马一锤从这声喟叹中感悟颇深,跟徒弟说:“毛小子们,给我听好了,集团领导从牙缝里抠钱给咱买一台新焊机,必须给我长脸,听到没有!”
“明白!”江海洋和师兄弟们异口同声。
试焊之前,俞大猷出于保险起见,特意联系郑厂长,跟他借了两个技艺精湛的师傅,请他们来现场指导。得益于两位师傅的指点,这一次,马一锤焊出的试板不用做探伤测试,直觉就对路了。
俞大猷大有如释重负之感,马一锤露出久违的笑容,高兴之余,他还不忘向两位高压开关厂的师傅拱手抱拳,感谢他们的悉心指教。
俞大猷送别两位师傅到集团大门外,行至没人处,掏出早就备好的四百块钱,“两位师傅辛苦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拿上。”这一下让两位师傅措手不及,两人推迟着不接。俞大猷说,“没有白用人的道理,两位师傅,我们还少不了麻烦你们,收下吧。”
送走两位师傅,俞大猷想起好多天没过问周浩那边的情况,不知他核验设计图到什么程度。于是,拔脚去集团设计室。
俞大猷现在对集团设计室的感觉很奇妙,即想去又怕去,前者因为周浩、李骁和滕肖兰在,他内心有种亲近感,一想到有可能碰上全小帆,他就脑袋疼。
怕什么来什么,俞大猷果真在设计楼迎面撞上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全小帆一反往日的嘻嘻哈哈,神情极为痛苦地看着俞大猷,一脸的生无可恋的凄惨。紧接着,俞大猷从全小帆的陈述中得知,集团高层驳回了他的请愿。虽然此事在预料当中,俞大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合适,说遗憾,明显是虚伪,说再努力,那是引狼入室。所以用俞大猷咧嘴表达他的爱莫能助。感觉还不太对,又说,以全工的资本,真没必要把这事当个事,攻关小组其实就是出苦力,你没来觉得挺好,来了保你后悔。全小帆的脸都扭曲了,不假思索地顺着俞大猷的话往下说,哼,要不是为了滕工,八抬大轿太我都不稀罕去......自觉失言,急忙咽了回去。俞大猷看着他,不接茬。全小帆再骄横,也还有点理智,知道面前的人负责什么,便将满腔的怒火转向,脱口骂道“如果不是那个铁广邨......”后面紧急刹车,心想他妈的,当着俞大猷提名喊号也有失风度,回头他就得告诉那老家伙。于是,改口道,“铁书记不喜欢我,看我别扭,死活不点头。”
“就铁书记一人不同意?”俞大猷试探着问,他其实想知道,多少人支持他进公关组。
“当然还有张总。”
“领导考虑问题全面,恐怕这么决定是综合评定的。”俞大猷说了句官话。
“综合评定个屁,就是不待见我。”
“还有谁不同意呢?”
全小帆没挨个点名,如果点出来,就给他叔出卖了——你全小帆又不在班子,班子的事什么都知道,不是你叔做内线了吗,你叔这素质,能当集团总裁吗?全小帆就多了个心眼,打个唉声,说,总而言之吧,同意我进组的占多数,不同意进的占少数。
俞大猷一听,心想全总一派的势力的确不敢小觑,也幸好铁书记和张总坚持原则。这也充分说明,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墙头草,哪边风硬朝哪边倒。他们的眼睛和心被利益蒙蔽,完全抛弃公理。
“实话实说吧厂长,我左次三番,求爷爷告奶奶想进公关组,就是为了滕工。我爱滕工,我想追求她,我诚心诚意的,就这么简单。”
“哦,那滕工知道这事吗?”俞大猷假装糊涂。
“滕工那么聪明的人,她早就看出来了吧!”
“我一定要把滕工追到手!厂长哥,你让我进组,我亏不了你。你有什么想法告诉我,回头我跟全总说说。”全小帆有点可怜巴巴地哀求意味了。
“谢谢全工。你的要求我不敢擅自答应,一来我没那么大权力,二来攻关组确实没什么适合全工的,干粗活太委屈你了。”
“我给你跑腿、开车,杨屿干的那些杂活,我都能干呀,你放心,我肯定不能嫌烦给你撂挑子。”
全小帆把话挤到这,反而俞大猷一时不知怎么回绝了,这些杂事,确实谁都能胜任。
“那怎么行呢,全工干杂活,岂不是掉了身价。”俞大猷想尽快结束对话,掏出手机看一眼,“抱歉全工,我和周工有事要谈,我先走了啊。”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到此为止了。但是有句话我可说在前头,谁想在我和滕工之间插一杠子,我饶不了他!”全小帆杀气腾腾地盯着俞大猷。
俞大猷径直走向周浩的设计室。
周浩附身桌子上仔细地看图,听到脚步声,直起腰扭身回望,见来者是俞大猷,便站了起来。
“大猷,你来得正好。”由于年龄相仿,平时也熟悉,私下里他们直呼对方的名字。
“怎么样了浩子?”俞大猷坐在周浩旁边的椅子上。
“是有些大大小小的问题,”
“这也难怪,他们在设计室里,没有实操认识。”
周浩点点头:“嗯,这也是设计与制造的差别。”
“浩子,这两天你和248所保持联络,跟他们提出你看出的那些失误。”
周浩略作沉吟,说出自己的顾虑,他说,“248所那边太顶级了,能信任咱们普通技术层面的建议吗?”
“越顶级的人越虚怀若谷,何况我们是合作关系,基层的建议至少248所会上心。也让他们感觉到,我们承接合金筒是带着自己的思想做的,而不是机械的照本宣科。”
两人聊完工作,俞大猷想起刚才的一幕,就跟周浩说了。周浩的评价是,全小帆吃了憋,以后少不得下脚绊,不然不是他的性格。至于他想死命追滕肖兰,周浩讽刺他是痴心妄想,但他要纠缠起来,也够滕肖兰烦上一阵的。
俞大猷没说全小帆临了那句暗含的威吓,他反复咀嚼后,感觉全小帆有所指,如果没猜错,自己就是那个指向。
“全小帆哪里来的这股邪火呢?”俞大猷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翻来覆去地想。
世上的许多事情就像拆开面口袋,扯对一个线头儿,接下去一环一环地解扣。样板试焊通过之后,进入正式的制造环节。俞大猷每天蹲在组焊车间,守着下料、曲型。滕肖兰也不间断地来,主要是监督环节中的一些规范性技术动作,他们眼看着一块块合金板裁出来,像刚刚裁制好的银锭,令他们高兴的是,经历波折之后,曲型环节再也没有节外生枝,巨大的半圆筒体卧在车间,等待择日开焊。
此时的沈阳充斥春节临近的气氛,人们忙着采购迎接新年的东西。俞大猷的项目组顾不上生活杂事,每天加班加点赶工。马一锤所有精力用在即将开始的焊接上。他把班组的工人分成两班,自己全天候跟着。俞大猷担心他的身体,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敢跟小伙子一样拼。开焊前,俞大猷特意去嘱咐他,千万别逞能,一切以身体为要。马一锤捣捣肌肉厚实的胸脯,说你放心吧,大哥这身子板棒棒的。
说归说,俞大猷还是惦记着马一锤,那天下班后,他顺道去一趟家乐福,打算买两罐奶粉送给马一锤。
家乐福在火车站东,是沈阳最繁华热闹的街区,大型商超一家挨一家,俞大猷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停了车,上来时发现出口对着那家老而破旧的歌舞厅,不由地朝又窄又高的门脸远望一眼,它的挂旗严重掉色,霓虹灯的灰尘太厚看不出本来面目,有几根断的灯线,愁眉苦脸地耷拉着一半,恍若垂危的人等待拯救。那家歌舞厅是沈阳的一段岁月,下岗潮席卷的那些年,很多人突然间没了着落,精神萎靡,生活没出路,歌舞厅成了他们宣泄的地方,但有的人,比如一些女工,她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在浑浊的地方陪舞。
“现在那些人都老了吧,他们去哪里了,也许在很多人的记忆中,连想一下这里也不愿意。”俞大猷从下面经过,穿越脚下那条斜街,向家乐福走去。
俞大猷买了两罐骆驼奶粉,锁在车子的后备箱里,他没往家里拎,一则是麻烦,二是怕祁晓玉看见扣根问底,怪他乱花钱,又要无事生非。
翌日,俞大猷抽空拎着骆驼奶粉去了车间。马一锤正忙的脚打脑后勺,见俞大猷递过来的兜子,糙汉子顿时红了眼圈。“厂长,你的工资也不高,这东西花不少钱吧?”马一锤拿出手机要给俞大猷转钱,俞大猷拦住他,他不愿当众拉拉扯扯的,只说是前一段时间亲戚送给自己,他不稀罕这东西,放久也是坏,干脆送给有需要的人。
“你在这加班时间长,熬夜伤身体,累了饿了冲一杯,有助于恢复体能。”
“嗨,大哥这体格子你还不了解吗,哪用得上这东西。”马一锤眼泪巴擦的。
俞大猷什么也没说,把骆驼奶粉塞给马一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