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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热闹。
庄夫人站在其中,眼泪滑落:“她……又生病了吗?”
在她身旁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随着一声声问,庄夫人似乎慌了神:“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有蜚子在,蜚子——”
她说着转头,已经不在大街上,而是家宅中,床上躺着一人,昏昏看不清,她的丈夫站在床边。
“蜚子——”庄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急问,“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握住妻子的手:“别怕,我去把她寻回来。”
随着说话四周再次变幻,他们不在家宅中,而是一片密林。
庄夫人扶着庄先生的胳膊,庄先生手里举着一盏灯。
密林似乎被夜色,又似乎被浓雾笼罩,看不到路,只见高高低低树木林立,林间不时闪过怪鸟野兽,响起鸣叫,令人不寒而栗。
庄夫人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脚下越来越来虚浮,浓雾从密林中涌来,要将他们吞没。
庄先生猛地将手举高,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其上悬挂除了原本的灯,又多了一盏。
两盏灯火摇曳。
涌来的浓雾向后退散。
林木间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站立其中。
庄夫人只觉得欣喜,忍不住向那边去,但下一刻又有新的浓雾涌现,遮盖了视线,要将林间的人影吞没。
“蜚子——”她忍不住喊。
庄先生的身子一抖,竹竿上再多了一盏灯,三盏灯如同火一般燃烧起来。
庄先生大步向浓雾中走去,浓雾一步步退散,林间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站着,长发垂地,一身纱衣。
“来,来——”庄先生唤道,摇晃着手里的竹竿。
灯火摇曳,宛如灵蛇,缠向女子。
“走,走——”庄先生再次唤,然后慢慢向后退。
灵蛇般灯火缠绕的女子被牵动着迈步,浓雾宛如变成了无数手,抓住向前走的女子,她的长发飞舞,纱衣瞬时被撕裂支离破碎。
这就是庄先生将她从迷津深处带回来的场面吗?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旁,看着这一幕。
庄先生不断挥动竹竿,随着挥动,三盏灯火焰浓烈,他整个人也燃烧起来。
“醒来——”
伴着这声喊,垂着头的女子抬起头。
庄篱看到了一张脸,顿时怔怔。
这个面容……不是她。
而且,她也不是站在庄夫人身边,而是站在浓雾边缘,站在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身前,她们几乎贴面而立。
浓雾在她们身边张牙舞爪,试图将她们吞没。
“快醒来——”
伴着这声喊,庄篱看着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被猛地一拉,撞在她身上。
庄篱只觉得身子摇晃,耳边是庄夫人的喊声。
“…眠儿,眠儿回来了吗?”
眠儿是谁?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昏昏,人影交错,她站在室内,看到庄夫人庄先生围着床上躺着的人。
“眠儿回来了。”庄先生说,“但,她看到了阿篱,她以为她是阿篱——”
“不怕,不怕。”庄夫人坐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床上人的脸,“她可以先是阿篱,她可以替阿篱活着。”
什么叫替阿篱活着?
她在这里呢,她明明就活着呢,庄先生把她救了啊。
庄篱只觉得思绪乱纷纷。
“都怪我无能。”庄先生转过身,神情自责悲愤,“没能找到阿篱。”
庄夫人含泪摇头:“也许对阿篱来说,跟父亲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想要。”
庄先生捻须叹息,庄夫人抬手拭泪。
庄篱摇头。
不对,不对,她明明活着。
她明明就躺在床上。
他们为什么说找不到她?
庄篱走到床边,看着躺着的女子。
首先入目的是那身白纱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脚踝上系着一串红宝石。
庄篱身子一僵,视线缓缓向上看向女子的脸。
那张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脸。
与梦境镜子中不同的是,此时此刻,陌生的那半张脸睁开眼,秋水眼波流动,而她熟悉的自己的那半张脸,木然呆滞…
“眠儿,你醒了。”庄夫人穿过她,俯身看着那半张脸的女子,满眼欢喜,“太好了,眠儿——”
眠儿?
眠儿……
庄篱下意识捧住自己的脸。
所以…
她看着庄夫人,喃喃:“原来,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伴着这句话四周扭曲如同漩涡,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瞬间消散。
砰一声,庄夫人翻身跌下床。
不知是不是磕碰狠了,庄夫人趴在地上,捂住脸哭起来。
仆妇走过来,看着在地上哭的庄夫人,没有慌张也没有大喊,而是叹口气。
“夫人,这样不是挺好吗?”她说,“娘娘这样的人活在这世间不是更好?这也是庄先生的选择,难道你不相信他舍命换来的多么值得?”
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庄夫人忽地笑了,抬起头:“那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这世间万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根草,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该不该存在更不是由他人评定的。”
仆妇默然一刻:“夫人就当是天下大势所趋,有生有死,天道自然,请夫人节哀。”
说罢转身走出去了。
庄夫人从地上坐起来,也没有再上床,靠着床沿,看着晨光蒙蒙的室内。
有生有死,天道自然。
阿篱没有通过江云来探视梦境,但还是通过其他人来了。
她回想着残存的已经模糊的梦境,乱哄哄的大街上有不知哪里的视线看向她,虽然将她拉入了新的梦境,但最终还是因为询问自己是谁,触犯了这个被织造的梦境。
一旦问自己是谁,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只能由别人来告诉你是谁。
耳边似乎还残存着梦境散前那一声“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的眼泪再次滑落。
所以,从此后她也失去了她的人间至宝了。
……
……
天旋地转,庄篱转出了庄夫人的梦境,转出了上官月派来登州的人的梦境。
跌回了她自己的梦境中。
她睁着眼,宛如枯叶漂浮在虚空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她眼神茫然。
原来她不是她。
她是别人。
浑沌的视线里似乎浮现无数光影。
她抬起手,只要碰触,就能将这些光影抓住,打开,看清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的过往——
但就在伸手的一刻,她又停下来,看着手中握着的一块香。
粗糙的,未经修饰的,香块。
她给了上官月一块香,也给了上官月派去登州的人一块香。
跌出那人梦境的时候,香用尽散了。
但上官月的梦境还没散。
她浑沌的意识变得清晰,梦还没有结束——
随着念头闪过,漂浮在浑沌中的身体猛地下沉,随着再次天旋地转,砰一声跌落在地上。
庄篱看到熟悉的空旷的天地,熟悉的酣睡的小童,翻个身躺在地上,抱住了头。
痛。
不,也不是痛。
梦境里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庄篱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不断变幻,一时清晰,一时虚幻。
这是因为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接连几场梦境穿梭让人意识混乱。
她深深的吸气,努力让思绪冷静,理顺这些混乱的梦境。
按照她的吩咐,上官月的派去的人就是去看庄夫人,远远看的,看在脑子里心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事。
这人果然看到了庄夫人,也很听话的只是看着,没有上前接触。
算着日期,她通过此人的梦境见到了庄夫人的身影。
然后顺利地跨入庄夫人的梦境。
意外的是在庄夫人梦境里竟然见到了江云。
她这才想起年前年后是有一段没有见过江云了,原来周景云把他派到这里来了?
这是特意来盯着庄夫人?
随便吧,无关紧要了。
再然后她将庄夫人拉入自己的梦境,一开始是很好,但当她问出这段异常问题的时候,梦境崩塌,她又被拉回了庄夫人的梦境,然后看到了当初庄先生夫妇救自己出迷津的场面。
她那时候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后并不记得庄先生是怎么唤醒她的,只知道自那时候起,庄先生的身体油尽灯枯。
而她昏昏睡睡,养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
恢复…
庄篱呆呆一刻,原来恢复的不是她,是那个…眠儿?
眠儿是谁?
她是眠儿?
她不是白篱?
她怎么不是白篱了?
她的身体四散,宛如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要四分五裂。
不能再想了。
庄篱爬起来向酣睡的小童扑去,伴着天旋地转人再次下跌,一层一层一层直到再一次碰触地面。
“李余,李余。”她爬过去抓着酣睡的小童摇晃,“快醒醒。”
小童被摇醒,眼神茫然呆呆看着她,嘴一扁,似乎想哭,但庄篱比他更快一步,眼泪跌落。
“我要看你阿娘的镜子。”她哽咽说,“让我看看你阿娘的镜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哭。
可能是因为精神崩溃了吧,面对的又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害怕惊慌难过。
小童呆呆看着眼前哭着的脸,将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
“我阿娘的…”他喃喃重复,“镜子?”
庄篱流泪点头:“对,那个,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大概是听到被夸天下第一,小童咧嘴笑了:“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伴着他的声音,庄篱的面前浮现妆台镜子,是比先前更大,更华丽的镜子。
镜子上缀满了珍珠宝石,闪闪发光。
庄篱忍不住笑了。
对于孩子来说,一切闪闪发光的宝石就是天下最好看的。
她摸了摸小童的头:“真好看啊。”
小童晃头避开她的手,又恢复了呆呆的神情:“休得无礼。”
庄篱再次笑了声,擦去眼泪,在这个无梦之境中再看一遍适才的梦境,如果她真不是她——
到时候再哭吧。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镜子里。
虽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看这张双面脸,还是要鼓起一些勇气。
尤其是这一次。
镜子里她的眼眨了眨,另一边的秋水眼呆滞不动。
还好,没有像适才在庄夫人梦境里看到的那样反过来。
至少说明,现在真正存在的灵魂还是她。
对,没错,她还是她。
相比于他人的梦境,她更相信自己的梦境。
庄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眼中泛起漩涡,漩涡越来越大,遮盖了整个镜面,镜面里翻腾人影绰绰。
“蜚子——”庄夫人颤声喊,抓着庄先生的胳膊,“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举起了一盏灯。
此时镜子里看到的昏灯,有长长的灯芯,灯芯从庄先生的手臂延伸到他的心口。
燃烧的灯芯也不是先前梦境里看到的昏黄,而是鲜红跳跃。
庄篱不由伸手按住心口,原来先生是这样燃烧自己的心神来寻她的。
密林,浓雾,被燃烧的魂灯照亮,驱散,与镜子四周的宝石辉映,越发闪闪发亮。
庄篱看着浓雾中渐渐呈现的人影。
“蜚子——”庄夫人欣喜的大喊一声。
从一旁昏暗中冲出来,似乎要冲向人影。
魂灯照亮了她的面容。
镜面闪烁,庄篱一僵,那不是庄夫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原来扶着庄先生的,竟然不是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