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躺在骓奴单薄僵冷的床上,思绪在疼痛里蔓延。
马奴的床睡起来并不舒服,很硬,很冷,像棺材。
她看着骓奴忙活的背影,他打算弄点火给她烤烤,真是个善心人。
她笑着唤他过来,到她身边来。
“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帮我,”她攥住他手腕,“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再把大夫请来。”
“让他偷偷地过来,帮帮三少爷的青蘅。老太爷老了,三少爷还年轻,还能活好久好久。”青蘅眼眸里幽幽的,泛着一层潋滟的冷意。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多可惜啊。
她问他:“你会帮我的,对么。我也会帮你,在这冷冰冰的地方,骓奴……”
骓奴生涩地拍拍她的背,点头。
青蘅凄凉地笑了下。
骓奴看着她,她好像又要哭了,可是没有眼泪掉,只有那笑意经久不散。
他突然想抱抱她。
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会帮她,不为脱奴籍,只是瞧着她难过……不希望她难过。
骓奴并未伸出手搂抱,维持一定的距离对她更好。
他明白。
他拿来自己缝缝又补补的衣服盖在被子上,能多一点温度也好。
“我会快去快回,这间小屋子有锁,我会锁好。”骓奴将唯一的一扇小窗关上,出了屋门锁上,不让人进来。
屋内的光线霎时黯淡,灰蒙蒙的。
青蘅也疼得昏昏暗暗。
她睁着眼看这小屋的顶,土、草、烂木头混杂……
她大概不会有孩子了。
心里空了一瞬。
也好。
她告诉自己,也好。
她此后就只是她自己一人,再不用顾忌些什么,照顾好她自己就好。
至于三少爷……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不是趴在三少爷身上的妖精啊。
她和赵元白是两个人。
并没有畸形嵌合在一起。
她疼的时候,赵元白并不会像她一样疼。
而落到这样的惨痛里,也怪不到赵元白。
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价值,高估了赵元白的威慑力。
低估了老太爷的狠辣。
她以为赵元白是她手里的质子,可忘了自己才是赵家的奴隶。
大少爷也是个废物。
她怎么就以为得到了他俩的喜爱,就能翻出天去呢。
大少爷和三少爷自个儿都还陷在赵宅里。
他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控不了,她还依附上去。
这样刻骨的疼痛,青蘅轻轻地微笑??
她还是需要赵元白的。
向她证明他所谓宠爱的价值。
用老太爷的贱命,偿还。
杀人偿命,她自己可不能出手。
少爷,疼疼她,帮帮她,杀掉自己的祖父吧。
一头疯子,不啃噬至亲血肉,又怎么称得上疯呢。
大夫战战兢兢地来了。
他不敢来,也不敢不来。
偷偷摸摸提着药箱跟着这马奴来到小屋,一进去见到青蘅就跪了下来,慌乱解释那避子汤不是他开的,老太爷知他油滑,疑他会再开假药,是让刘伍去找的烈药单子。
第一时间赶紧撇开这事。
“老夫讨生活,实在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拦住太爷,青蘅小姐怨我也好,只一定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他取出药材托马奴现熬,“现下保住身体为紧,等太爷气消了,少爷出来了,青蘅小姐要什么都会有的。”
青蘅虚弱地笑了下:“怎么会怨你,大夫不计前嫌过来看我,青蘅十分感动,待青蘅出了这困境,一定报答张大夫。”
大夫赶紧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能为青蘅小姐办事,是老奴的福气。”
他分不清青蘅是说真话还是讽刺他,只能讨好堆笑。又请青蘅探出手腕来,他细细诊断一番。
问了番症状,又细瞧面色,张大夫心里直叹气,面上却宽慰着她:“还是有机会去除这烈药药性的,青蘅小姐别灰心。”
宽慰地说着自己都不太信的话,老太爷当真狠辣,竟用如此毒的方子,只怕青蘅这丫头难有后代了。
他说有几味药材得出去采买,先把熬的汤药喝了,夜晚时他会再送药来。
又担心被人瞧见,拜托马奴过去拿,他不便过来了。
若情况恶化,再去叫他,哪怕死,他也会赶过来的。
想了想,又道:“若青蘅小姐方便,还是得擦洗一番,将血露去除,换身干净衣裳。”
大夫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骓奴熬好药,稍稍凉了端过来。
青蘅怕苦,此刻却不怕了,一饮而尽。
不用青蘅说,骓奴也去生火烧水,只是这干净衣服……
他不多的几件衣服尽量洗得干净,可都缝缝补补且质地十分粗糙,青蘅穿着怕是会疼。
青蘅拉过他忙活的手:“你嫌弃我穿你衣裳吗?”
骓奴摇头。
青蘅笑:“那就好,以后啊,我给你买好多衣裳穿,好多好多。”
骓奴没有推辞,点头说好。顺从能让她更放心、更安心。
一个求回报的人,总比不求回报的好掌控。
水烧好了,木盆烫过两遍才端水过来,青蘅乏力,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就扔进盆里。
换上骓奴的衣裳。
骓奴一直背对着她。
其实看了也没关系,如果她乐意,就乐意给他看,她不乐意了,就把他眼睛挖出来。
青蘅有一点点心惊于自己的狠毒。
却也觉得畅快。
粗布衣衫缝缝补补,线头多而糙,且不保暖,她埋进被子里去。
粗布细细密密的摩擦感生疼,肌肤不适缕缕红痕,更有腹间连绵不绝的疼痛叫她额汗滴滴。
她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让她听一听故事,谁的都好。
骓奴这才转过身,在废木板搭的床边跪坐下来。
他讲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本来没有名字,就叫马奴。
可是马分很多种,一个统称概括他,他当不起。
那一天他偶然听到一个故事,说是很多年前这世上曾出现一匹名马??骓。
那时战乱,群雄争霸,骓作为其中一枭雄的坐骑,四处征战、浴血沙场,每一场胜战都有它的身影。
可天下局势变幻,枭雄成了阶下囚。
骓换了主人。
那天新主人为取乐,将枭雄从牢里拉出来,一条绳索捆在骓的身后。
新主人驭马狂奔,要让枭雄的血一路洒遍,用枭雄曾经的马送其上路。
一路都很顺利,直到近处显现悬崖,骓突然发了狂,直直朝悬崖奔去,新主人措手不及,挥鞭、刀剑都未使骓停下,慌乱之际欲要跳下马来,却被绑枭雄的绳索缠住了脚腕。
只在刹那之间,马蹄离崖,刀剑终于断了马首,鲜血飙升,染红新主与旧主。
胜利的人、失败的人与骓,俱掉下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他喜欢这个故事,愿以骓为名。
青蘅静静地听着,眼前的马奴渐渐与其他奴隶有了分别。
赵宅里满园的丫鬟奴才,褪色,而他在这画面里鲜活起来,衣服破破的、身形高高大大、一双大手极稳,身上的茧……那双沉静的眼。
青蘅缓缓从被窝里出来,艰难地坐起,不要他扶,认认真真给他行了个礼。
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本以为你与他人无区别,”青蘅道,“是我坐井观天了。”
这么严肃啊,青蘅渐渐又笑起来,伸出手去,要他扶一扶。
骓奴扶住她,很稳,安慰她:“会好的。”
青蘅喘了会儿气,呼吸间都在疼,她叫他过来些,做一做她的靠背。
骓奴迟疑。
青蘅笑着说:“快。”
他便顺从了她。
她问:“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不是希望我看你与看别人,有几分不同。”
骓奴承认了。
马奴有太多太多,记住他的名字。
这就是他唯一需要的报答。
青蘅靠着他,骓奴好暖,整个身体烫炉子般,气血叫人艳羡。
她说:“我不该陷在这里,骓奴亦不该,我们都当去更远的地方。”
“这赵宅是一口井,把我们都吞没,浮浮沉沉悬在水之上下,不知何时就彻底死去。”青蘅轻轻说,“旁人皆轻我贱我,我偏偏把自己高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丫鬟和马奴可以相配,但不该是因着他们低贱。”
“这世上的人,都长着人的模样,却偏偏戴上面具,有的戴神佛,有的戴猪狗,有的成王侯,有的为蝼蚁,可死,却都是一样的。”青蘅有一点开心,“都会死,无分别。”
她抚上骓奴的脸:“真好。”
现在他们一无所有,谁也不去戴那面具,只能坦诚相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