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准备离开赵府的这一日,丫鬟帮着收拾了衣物,一边收拾一边往下掉泪珠。
“少夫人??”这话一开口,想到少爷都已经那样了,哪还有什么少夫人,不免泪流更多,她随意擦了擦改口喊小姐。
青蘅拉住她的手,抚上她面庞:“哪还有什么夫人小姐,王爷有心,除了我与骓奴的奴籍,以后便是老老实实的本分百姓,只可怜你,我没那个本事将你也带出府去。”
丫鬟却悲从中来,不是为着不能脱奴籍,而是可怜小姐。
她原是平民,可活不下去了卖身为奴,才捡回一条命来。自由身是好,可普通百姓又有何自由可言。
小姐不知啊,外面不是风花雪月,只有风雪压身冻得一个个都死在夜里,白天都僵冷了。
外面的地是地主的地,外面的天是贵人的天,天地都属于权贵之家,平民只是寄居交钱的蝼蚁,不用人踩,洪旱蝗灾一来,一群群地死。
还有沉重的劳役,若那马奴去服役,小姐一个人在家,要怎么护住自己。
若是不服朝廷,也学着上山当匪贼,若是被剿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饥荒流民里,女子为了一个馒头便能自卖自身,入窑子里讨个命活。
卖身的多了,青楼还挑挑拣拣呢。
可那又是什么好去处。
二十多便老得跟五六十一样,没几年好活。
如小姐这般姿貌,要么往上爬到谁都碰不着的地步,要么只会……
丫鬟忍不住哭出了声,一下子瘫软在床上,衣物也不愿收拾了,她不要小姐走。
她搂住小姐的腰,说狠话:“那马奴是护不住小姐的,他只有一个人的力,便是再大,还能敌过千百人不成。”
“匪贼、饥荒、洪涝,任哪一样来,他都抵抗不了。他孤身一人闯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苦带着小姐,连累小姐……”丫鬟抬眸盯着小姐,“人心易变,若他哪日成了负心汉,将小姐卖了也未可知。”
“小姐,”丫鬟恨道,“何必将自己的命运搭在一个马奴身上。你若会武会剑,我也放心让你出去,可小姐连杀人都没做过,外面凶狠之辈一个个恨不得叼下肉来,小姐便是再美的身子,也要烂在那淤泥里去。”
“我恨,我自己不是权贵身,护不住小姐。可眼前正有一个天家之人,小姐为何弃王爷选马奴。”丫鬟质问小姐,丫鬟从来不会如此对小姐说话,可如今什么也顾不了了。
她死死地抱住小姐,不准她走。
她不要眼睁睁看着小姐掉进泥窟里去,被那外面的风雪活埋。
骓奴站在门前,并未推开房门,静静站着,被迫听着,寒风吹得他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作响。
青蘅抚着丫鬟面庞,擦去她眼下泪珠:“流筝,我知你心意。”
“打小,你和松萝她们就在我身边,三少爷那样的脾性,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她轻柔地捧着流筝的面庞,“你呀,老是连自己都顾不上,只顾着我。”
她俯身,轻轻吻在她眉心,流筝一下子止住了泪,怔怔地呆坐。
青蘅道:“以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流筝,你也往你的路上奔吧。天地这般大,我们或许再见不着,只愿你顺遂一生平安一世。”
“我走了,我会学着习武、拿剑、杀人。我不怕。”青蘅松开手,捡起包袱,“我既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为我自己的命担责。无论骓奴真心与否,那是他的事,我??”
她微微笑起来,眼里的光芒坚定、温暖、真实:“我对自己永远真心、真诚、真切。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无论风雪如何降下,能活,我就活。”
告别,她最后一次吻在她脸颊,随即转身离去。
流筝伸出手,却捉不住她,连衣袖都远了。
出了门,回到那破屋,却未见到骓奴。
青蘅搁下包袱,骓奴许是去跟马儿告别了。他照顾了那些年,走之前总得说一声。
骓奴并未听到青蘅的回答,步默见着他站在门外,请走了他,说将军有事对他讲。
可到了地方,没有将军,没有王爷,只有步默转过身来。
他道:“方才那丫鬟所说,你也听到了,如何,即使如此,你仍然要带走青蘅姑娘吗?”
骓奴并不答他。
步默进一步道:“青蘅姑娘不知外面险恶,难道你也不知,为了一己私欲陷她于不堪之地,你当真配做青蘅姑娘的丈夫?”
骓奴瞧着他:“你嫉妒。”
步默退了一步,望向远处:“我不过是一介奴才,岂敢肖想,不过是见不得珍宝陷入淤泥任人践踏。你是好汉,我观你气度斐然,可如今的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娶妻护美。”
“你能给她怎样的生活?让青蘅姑娘打扫刺绣喂猪?”步默陈恳道,“大丈夫,何不去边疆闯闯。至于青蘅姑娘,王爷绝不会亏待她。”
骓奴道:“我不会决定青蘅的生活。”
“懦夫。”步默逼视他,“奴籍都是王爷高抬贵手除掉,你什么都给不了,却要占有她。”
“卑鄙,”步默嘴角不易察觉的讥讽微微浮现,他惯是谨言慎行,今日却破了戒,冲动妄为,“宁愿糟蹋了青蘅姑娘,也不肯放她一马。不过是凭借着几分青蘅姑娘的优待,便得意上了。可归根结底,你我不过是这底层蝼蚁,你能得一时风月已是一生有幸,妄想一世别害了自个儿性命。”
骓奴道:“不过无关之人,插手我与我妻之事,手太长了。”
骓奴不会因旁人言语动摇,他会回去问青蘅,将外界风险危害告知,若青蘅犹豫,他便趁夜离开,绝不令妻为难。
可旁人不过是外人,他尊重妻子意见,却不肯因外人动摇。
他能做的,能给的,何须自证辩驳。
骓奴转身欲走,步默拔出了剑。
“好言告知你不肯听,别怪我动手。”他今天,不会就这样看着一介马奴带走王爷喜欢的女子。
马奴算什么,甚至比不得他。
倘若一介马奴都可以拥美人在怀,他又算什么。
不可笑吗。
骓奴手中无兵器,竟顺手将地上石桌拔起,如此大的力气即使军中亦罕见。
骓奴拧着眉,没有扔出去,只道:“你到底是为了你的主子不平,还是为了你自己。”
步默沉默下来,剑在手中却未挥砍。
骓奴将石桌扔到一旁,磅礴的声音轰隆,震醒了步默。
骓奴道:“若是你的主子有意,请让他自己去见青蘅陈诉心意,若是你有意,也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无需遮遮掩掩,拿主子当幌子。”
步默沉默,许久都未再言。
骓奴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步默看着他背影,眼神阴沉。
不过片刻,偶然路过的王爷竟出来了。
他旁观了这场闹剧。
步默连忙跪了下来,自请罪道:“请王爷责罚。”
瑾王低头看他许久,半晌后叹了口气:“去吧。”
他准许了。等待步默的虽是军中重鞭,可受刑过后仍能回到王爷身边,做一个忠心的奴仆。
已经很好了,步默告诉自己,王爷一向宽宏大量。
他这次,确实不堪,丢了王爷脸面。
可真的,就这样放青蘅姑娘离开吗?
王爷竟如此舍得,真是大方啊。
天潢贵胄,拥有的何其多,想必自是不同。
如他等蝼蚁,眼皮子浅,若有机会拥有,不肯放过一刻。
求生的机会、向上的机会、权势的机会……他不抓住,等待他的就是无数踩他身上往上爬的蛇虫。
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骓奴往破屋走去,谁能想到最终拦住他的不是王爷,不是将军,甚至不是王爷的贴身仆人步默,是那次因青蘅放下兵器的兵士。
他们成群在半道上掳走骓奴。
捕猛兽的网捕住了这马奴。
为首的兵士道:“勿伤他性命,放牢车里押边疆去,为大雍做贡献罢。”
原来是丫鬟流筝与松萝兵分两路,为了保住小姐的荣华富贵,一个劝小姐,一个鼓动那日的兵士们逼走马奴。
骓奴竟撕裂了那网,要逃出去,然而兵士们早有准备,一张铁网布下死死困住,如刃伤他全身,越是挣扎越是血液淋漓。
“对不住了。”兵士道,“与其等你卖妻求荣,不如自求多福去。”
也不知兵士脑补了什么,竟一脸正气,正义凛然。
他们虽然无法靠近青蘅姑娘,但愿意守护她。
破屋里,青蘅拎着包袱等到半夜,也未等到骓奴回来。
王爷知道院中发生的事,不知为何,却不管不顾,坐视不理。
他在等一个结果。
倘若那马奴有本事挣脱成群兵士,带走青蘅。
他服输。
若马奴不能……
无能之人,要为自己的无能负责。
深夜时分,尘埃落定。
瑾王心道,是他高看了那马奴,虽是将才,却也无法以一当百。
既如此,青蘅便不值得跟他走。
瑾王这时忘了,若是他自己,也是无法以一当百的天神,连天子也算不上,只是权势富贵的王爷罢了。
瑾王拾掇了自己一番,朝破屋走去。
他要去见见她。
看看她。
如今她的丈夫离她而去,此后,她要如何过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