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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庆都在江城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李乐仍旧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这两个从出生开始一个天一个地的同村人,只有在面对死亡的这一刻,才平等地站在天平两侧。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刘庆缺失了常人天生就有的很多东西,却多了比他们更深沉的母爱。
李乐那天手术以后仍旧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在ICU里已经昏迷了好几天。
刘庆的病房也在同一栋楼,有时候杜宇等人来探望刘庆的时候,还会遇上王家人。
他们憔悴了很多,王小翠没了往日里的风光,整个人都消瘦了,顶着个黑眼圈,嗓音沙哑着。李乐的舅舅放弃了外地的工程主持这个家,为病房里的外甥揪心。
当得知刘庆拿着她妈的保险金也住进了医院时,王家人来病房里闹过,他们痛恨刘竹花,也痛恨这个在村里不招待见的傻庆。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刘竹花害死了李成,害得王小翠家破人亡。
好在杜宇及时出面,以重案组的名义保障刘庆能够得到应有的治疗……尽管他其实没有这个义务。
手里刘竹花那笔保险金越来越少,杜宇却觉得那张银行卡的分量越来越重。
这一天许意卿接到了杜宇的电话,说是省里的警局领导要来江城督查。
死三个人以下是一般事故,这样的案子在市里就能开会解决。死三到十人就属于较大事故,得层层上报了。
一把火烧死一家六口,伴随着强奸、胁迫、非法侵占土地等恶性事件,再怎么说省里也得过问,这样的督查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来的并非什么特派员,而是省里的领导班子亲自走了一圈,着实有些风雨欲来的压力
许意卿早早来了刑警大队,在在会议室外面等。
他问:“为什么喊我?”
杜宇抿了抿自己干燥的嘴唇:“领导看了整个案子的报告,因为涉及在逃嫌疑人【帮凶】,所以咱们在刘庆家里找到的那张照片我也写进了报告里。”
许意卿看出了他的歉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这是你的职责,老杜。再说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你觉得这对我有弊,瞒了下来,事后再被查到,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杜宇松了口气,很高兴:“你能理解我就够了。放心吧,我跟你是一边的,我信你是清白的。”
会议结束,江城市公安局的局长怀里揣着记事本,像是刚被老师训完的学生,沉着个脸从会议室里出来。
他迎面看见许意卿,表情略有缓和,准备关门的手停了下来。
“进去吧。”局长让出身子,小声跟许意卿说:“别再跟年轻时候一样和领导吹胡子瞪眼了!有什么话换种说法,一个意思但效果完全不一样。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许意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付局。”
姓付的局长一愣,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最后什么也没说。
杜宇敬了个礼:“局长再见。”
许意卿进了门,环视会议室的U型桌子,零零散散就坐了几个人。
可这几个人肩膀上的花却不低,往那一坐,身上就有种压迫感。
“小许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领导们好。”
许意卿入座,他对眼前的领导们其中几位还有些印象。
当初坚持要给弟弟翻案的时候,曾经跟他们吵过架……那时候的许意卿沉稳的性子里还夹着一些青春和耿直。
当时许意卿都预料过自己有可能因此被开除,以后做不成法医了。好在其中一位德高望重力排众议,表示理解许意卿。同时鉴于许意卿优异的成绩和背后师门力挺,没有给他处分。
今天这位老领导也来了,比之许多年前更加苍老。
那时候的他只是有些老态,还很有精神。如今头发已经白了一片,只剩下了几根黑头发顽强藏在岁月里面。
老领导说:“案子的报告我看过了,鉴定科说那张照片不是伪造。”
许意卿说,“可我真的没有印象拍过那张照片。”
老领导说:“照片上有这起火灾的死者,他涉及多起刑事案件和贪污受贿。”
许意卿仍旧否定:“我真的不记得了。”
几位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还是由老领导做决定。
他说:“仅凭一张照片没办法说明些什么,不过这对你来说很不利。当然了,在说这些之前,我要代表省里对你提出表扬,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江城做的贡献。”
老领导起身,他也跟着起身,于是在场没有继续坐着的了。
他走到许意卿面前,缓缓抬起手敬了个礼,许意卿有些受宠若惊,也回了个礼。
这是一名刑警出身的领导对法医的尊重。
许意卿已经三十六岁了,不再年轻气盛,知道有时候领导突然的表扬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了表扬,该谈谈叫你来的正事了。小许同志,你也是公安系统里的人,应该很明白,公职人员不能跟刑事案件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我希望对你不利的报告到此为止,你是全国顶尖的法医,实在不行调去别的地方吧。”老领导还是爱惜人才的,他说:“去我那里,离着这些是非远点,更能发挥你的本事。”
这样的橄榄枝是多少警察梦寐以求的机会?
许意卿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是不可能走的,他的家在江城,他的朋友在江城,他的魂在这里。
老领导叹气,然后换上了严肃的表情:“那就尽快查明真相,我不想下一次接到关于你的报告,是被自己人控制调查。”
说完以后,几位领导便收拾东西离开。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在江城开个会就要回去。
等领导们走了,杜宇打趣从会议室出来的许意卿:“我刚才都看见了,能让这么大的官给你敬礼,老许,你够有本事的。”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
许意卿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作为多年的搭档,杜宇由衷替许意卿被省里领导认可感到高兴……这说明许意卿这些年来为江城办的实事,别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许意卿摊了摊手:“领导们也说了没有下次了,再有下次恐怕我会被强制调离江城……甚至于被立案调查。”
杜宇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我觉得你调走挺好的,远离之后的琐事你会更安全。而且你其实也还年轻,江城太小了,三十来岁对咱们这一行来说,也就刚起步……”
没等杜宇说完,许意卿瞥了他一眼,一副“我还不懂你”的表情,微微挑眉:“说实话。”
“你调走我得哭死。”
杜宇自知不是那种会劝人的性子,于是整段垮掉,哭丧着个脸。
“先不说这么多年朋友了,我肯定舍不得。你要是调走了,光是整个江城的刑警,得多少人崩溃?没了你他们等于没了主心骨。说实在的,老许,你在这群人心里比我都牛逼。”
许意卿摆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想要确保自己以后能继续在江城当法医干到死,就必须查明白那张照片背后的秘密,给领导们一个交代。
也给自己心里渴望真相的念头一个交代。
“照片上的人有没有新的进展?”许意卿问。
杜宇打了个响指,领着他往办公室走:“还真有!现在大数据社会了,内网系统是真好用。以前要是光凭着一张照片想找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进了办公室,后勤文员们吓了一跳,以为是领导来突击检查,他们听说过今天上面来人的。
看清楚了是杜宇和许意卿,就都松了口气。
在隔间里偷着抽烟的那几个更是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但他们看了眼许意卿,又看了眼刚刚藏在后面的烟蒂,很有默契地都把烟掐了。
“这个人,我觉得八成就是照片上这一个。”杜宇坐在自己工位上,给许意卿拉了张椅子过来,然后点了几下鼠标,调出一个人的户籍文档。
那张照片放在证物袋里也在杜宇的桌子上,许意卿拿起来对比一下,点了点头:“是有些像。”
他再一转头,看见杜宇用一种希冀又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微怔之后明白了杜宇的意思。
“没印象。”许意卿摇了摇头:“我可以很确定地说不认识这个人。”
杜宇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这样的话对许意卿更加不利。
如果许意卿真的之前拍过这么一张照片,不管是什么活动也好还是聚会的照片也罢,这么多年过去,不记得当时在场的人是很合理的。
可许意卿坚持说没有印象了,而照片又不是假的,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当然了,还有另外一层他觉得不利的原因——
照片上现在能查到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只有许意卿一个人好端端的,能在这里站着跟自己聊天。
杜宇说:“这个人我们了解过,失踪了。”
“失踪?”许意卿也皱起了眉头。
在当下这个社会,失踪很可能意味着死亡,尤其是意外引发的失踪。
“这个人叫何云柯,今年三十八岁,已婚有两个孩子,也是咱们江城人。两年前这人还在外地进修,前年举家搬回了江城生活。”
杜宇说:“半年以前他的家人报过案,说何云柯失踪了,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人。”
许意卿呢喃自语:“半年前……比李月月案还要早的时间。”
“对。”杜宇点了点头:“而且更巧合的是,这个人是富美公司在咱们江城的副总监,是负责福美公司在江城开发的负责人之一。”
“富美公司?”许意卿不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公司的名字。
杜宇神情严肃:“我说一点你就懂了,这个公司就是要在坝下村搞开发建设工厂的公司。”
许意卿一愣,许多许多的疑团在他的脑海里涌现。
一张自己没有印象的老照片,上面跟自己合照的许多人如今不是死了就是失踪。
现在这个失踪的人,还跟李成扯上了关系。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杜宇说:“我问过周诗了,她分析坝下村的火灾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目的,也就是【帮凶】会帮助刘竹花的原因。”
许意卿点头:“【帮凶】没有理由要帮刘竹花,所以借刘竹花之手除掉李成有可能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顿了顿,他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帮凶】为什么要帮赵晓梦杀李月月?”
杜宇表情凝重,深深叹气:“所以这背后可能藏着更大的秘密,远不止连环杀人这么简单……而且很不幸,老许,这件事也把你牵扯进去了。”
他从许意卿手里拿过那张装在证物袋里的照片,放在许意卿脸庞比对。
一个沧桑沉稳,深陷旋涡之中;一个敛藏锋芒,也藏着巨大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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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元宵节之后的第一天。
江城市人民医院传来了噩耗——
李乐和刘庆都死了。
两个人死在了同一天。
医院的走廊里充斥着王家人的恸哭与哀嚎声,他们咒骂着一切,包括这个世道和医院。
而刘庆的病房外面只有杜宇一个人,静悄悄的,安静到让人感到悲伤。
杜宇默默地签署着离院手续……他甚至连刘庆的面都没见到,刘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等待着火化手续。
葬礼举办的那一天,专案组的三个人都到场了。
天还没完全亮,远天泛着鱼肚白。
按照坝下村的习俗,葬礼要在清晨举办,中午之前就下葬完毕,然后主家宴请全村出力的乡亲们。
李乐的葬礼声势浩大,碍于王家人的淫威,大半个坝下村的乡亲都去帮忙了,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白色的旌旗和纸钱。
哀乐悲壮,哭声里面混杂着鞭炮声,可着浮于言表的悲伤却没办法让人同情。
杜宇站在刘庆的老屋前沉默不语,远远望着那浩荡的葬礼队伍渐行渐远。
许意卿走到他身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想抽就抽吧。”
于是杜宇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抽出三根插在刘家老屋的地上。
他说:“我等烟灭了再走,不能给再让这间屋也被烧了。”
他在等叫来的殡葬团队。
刘庆和刘竹花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两个骨灰盒此刻就在他身后的警车上放着。
等约好做白事的老师傅们来了,他就会把骨灰盒交给他们,让他们把刘家母子俩埋进村里的祖坟。
苦了一辈子了,他至少想让刘竹花和刘庆落了归根。
等到那屋前的三枚香烟烧完,杜宇把烟屁股踩灭捡起来,冲着老屋敬了个礼。
自从给刘庆签署了火化手续以后,他就一直没怎么说过话,许意卿知道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也在为刘家母子的遭遇感到同情和悲伤。
他们实在是太苦了。
杜宇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他希望这对母子下辈子能过得幸福,刘庆能对刘竹花说一句爱她。
周诗有着女人特有的感性,她将怀里的那一捧白色菊花放在屋子前。
刘庆收到的第一束花却是在自己人生的结束。
许意卿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想,恍然过来。他蹲下从破屋旁边采了一把狗尾草,郑重插在那一束菊花当中。
那是刘庆最喜欢的花。
很快,做白事的师傅们就乘坐着面包车赶了过来。
出乎杜宇的意料,在面包车后面还跟了许多辆各式各样的车。
从车上下来的人他都认识。
那都是他手下的民警和刑警,多数人负责了这起案子。
他们走访过坝下村调查,走访过江城调查,杜宇就是从他们口中的点滴拼凑出了刘竹花母子的遭遇。
杜宇一愣:“你们……”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号召,可是刑警大队半数的民警都来了。
大家没有多说什么,氛围沉寂苏穆,都自发来送刘庆最后一程。
李乐的葬礼已经接近了尾声,王家人哭哭啼啼往回走,村民们也都扛着各自的工具回来。
他们惊讶的发现,有一只更加壮观地队伍,从村子的这一头出发,朝着刘家的老坟过去。
以杜宇和许意卿为首的江城市刑警们,带着刘竹花和刘庆的骨灰,沉默寡言。
没有锣鼓喧天的鞭炮齐鸣,也没有浩浩荡荡的队伍,更没有送行的乡亲们。
就亦如刘竹花和刘庆这一辈子的写照一样。
于是那些对刘竹花和刘庆尚存一息同情的村民们,在杜宇他们路过的时候,纷纷转头,默默跟在了队伍最后。
就这样,送行的队伍一直延伸了很长很长。
就像刘竹花的母爱一样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