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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却碰出了几分缘法。
渡口,船夫摇橹劈开水波,载着许知秋行驶向对岸。
岸边,老者抱着女婴朝他挥了挥手,随后晃荡着离去。
许知秋换上了周一仙赠给他的一套粗布麻衣,
虽然破旧,但比之前他身上的烂布条是强多了。
除此之外,周1仙还赠给他十两银子。
当然不是白给的,
作为条件,他将许知秋那门《面人》的手艺讨去了。
许知秋倒无所谓,
给就给了。
有了钱,他换了双赶路的新鞋,然后置办了能拿得动的干粮清水,充作盘缠。
接着,踏上前往岷州的路途。
……
岷州之大,幅员数千里。
曾也是沃土丰饶,遍地锦绣风光。
然而,那是过去光景了。
仿佛这一州子民惹了天怒,
短短数年间,
洪水匪患、蝗虫旱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肆虐了遍。
使得往昔的富饶沃土,沦为几乎长不出粮食的不毛之地。
……
许知秋已在岷州境内赶了两个月的官道。
这一路经过的驿站隘口,皆破落荒颓,基本上百里不见人烟。
偶有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饿殍,往往就有眼冒绿光的野狗,三五成群在旁守着。
只待饿殍咽气,便一拥而上围着他的尸体啃食。
他远远低估了周一仙的告诫,
以致于到现在,
瘦了差不多三十斤。
之所以没饿死在半道,无非是凭着这份幸运——恶狗啃食死人,而他,啃食过野狗。
……
暑气炙烤得唇角干裂,
朦胧的烈日在晃动,仿佛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
许知秋强忍着晕眩,寻了一处枯树荫暂时栖身,
把拐棍儿往身旁一杵,手往怀里摸了一阵,
好半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干饼子。
“嘎嘣!”
牙硌得生疼,
他吃力的啃咬着,任由干硬的饼子切割喉咙。
一手底下捧着,生怕丢了丁点儿渣滓。
好不容易咽下去,噎的他直咧嘴。
“三一祖师在上,这一遭,我不是要扔在这了吧?嘿……”
亏他还笑得出来。
高温烤得他脑雾蒙蒙,脑子里愈发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
“这会子,要是能有口冰啤酒喝该多好……”
上上辈子的饮料,他早忘了什么味了。
“咦?”
忽的眼睛一抬,看向远处,
“那是……”
暑气朦胧中,一缕袅袅炊烟,正在升腾。
竟有人家?
…………
“这位大嫂,我不是歹人,能否舍我碗水喝?”
篱笆院外,许知秋向主人家拱手。
那妇女正倚在门口,操针线缝着衣服。
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晒得黢黑的头面。
她眼神带点木讷,盯了许知秋好一会,露出稀疏的牙床:
“那快进来坐吧。”
说着起身朝着西厢房喊道:
“来人哩!”
许知秋被请进屋内。
这农家陈设破落,厨房拉着半截帘子。
大锅烧着,翻动着滚滚白烟,
有股子腥气。
妇人请他落座,便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水碗出来了。
“多谢大嫂。”
他接过水碗正要饮下,眼睛一动却瞧见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花儿。
“……”
他没有怎样,仍是一饮而下。
“小哥从哪来啊?”妇女守在一旁问。
“打南边过来的。”
就一人?
“是。”
“那感情好哩!”
她笑嘻嘻的道:
“俺家锅里正造着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盛上一碗。”
“大嫂。”
许知秋拽住她的胳膊,
妇女一怔,
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已然堵在门口的丈夫和儿子。
许知秋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汉子的四十多岁,小的与许知秋相仿,也是十五六。
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丝,正咧着缺牙的嘴冲他傻笑。
许知秋低头沉默了几秒,问:
“我就是个逃荒的,能给条活路么?”
“那咋行?这年景碰到个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说了……”
妇女稀疏的齿缝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
“你这年轻人的肉嚼着,那才叫嫩哩!”
说话间,已亮出袖口藏着的剪刀。
门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
一家三口,向着他缓缓迫近。
书上说:目赤、眉稀,齿疏,筋黑,食人之相也。
“唉……”
许知秋合上眼皮,没有再说什么。
这年景,
这种事儿,
一点不稀奇。
画面一换,
一家三口转眼死了俩,
只剩那当家汉子重伤倒在血泊,鹌鹑似的抖个不停。
“别!别杀俺!”
他口吐着深粉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块。
但他似乎还没意识到到自己所受的是致命伤,仍极力摇动着口舌:
“这地界连年遭灾,官府年年说赈灾,结果年年放空屁,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人都活不下去嘞……”
“俺们挖草根,吃树皮,后来树皮都没得吃,就从旱厕里捞蛆……最后逼不得已,吃爹妈!吃闺女!吃邻居!吃过路的生人!俺们也不想吃……”
他话音一转,歇斯底里:
“可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全得饿死!”
“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得让别人吃了!”
“是这世道逼着俺们做鬼,俺能有啥办法!?”
他试图用他的道理,说服眼前这索命的“夜叉”。
许知秋却叹了口气:
“你误会了,我没想着审判你。”
这年景,活着已是不易。
岁大饥,人食人。
饿极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
不能以人字界定的生物,自然无法用人的道德标准去审判。
他又能去指责什么呢?
但,既做了就得认,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许知秋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
他看了看那汉子已然死透的妻子和儿子,又看了看将死的他。
或许一家人整整齐齐,也算不上一件坏事吧?
黄泉鬼,胜过乱离人。
便操刀上前,
“安心上路。”
…………
送那一家上了路。
许知秋掀开帘子,来到厨房。
白雾朦胧中,一个灶台柴火正旺。
灶上锅盖嵌了一个缝儿,蒸气从边沿溢出。
先前那腥气……或者说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的。
许知秋脸色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锅盖揭开。
里面是一大锅汤。
乳白色的汤水沸腾着,锅的边沿堆叠着一圈油沫,时而翻出几片野菜叶子。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被剁得大小各异,形状不一的……是肉。
许知秋抿着嘴,眼中有些哀戚。
看结构,
锅里,应是不止一个人。
胃在翻滚,说不上恶心……还是渴求。
他惊觉自己的危险,连滚带爬的冲出了这间屋子,来到西厢。
推开门户,入眼,遍地人骨零碎。
然最醒目的,是一具被风干了许久的,以至于都成了腊肉的尸体。
看起来是个男的,发髻梳得考究,手脚纤细,应是个秀才或举人。
如今也被扒光了吊在梁上,干瘦的像把柴火。
干瘪的眼窝深陷,嘴痛苦向后的咧着。
腕上缠着个水蓝色的荷包,正面用红线绣着一个醒目的“安”字,
许知秋把它解了下来,
翻到背面,发现还绣着一行小字——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将这句诗低声念了出来,咂摸着其中滋味。
听起来,像是妻子盼望丈夫早归,临别时所赠的信物。
那,这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他心头无比苦涩,仰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看来这边的世道,也没好到哪去啊……“
他是实在没有力气挖坑掩埋这些人了,唯有一把火,烧了全部。
内景中,又升起一面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