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走到辣片摊前。
摊主个头不高,约摸五十来岁,一笑就满脸起褶子,狭长的眼睛偶尔会划过一道精光。
此刻,一个牵着男孩、粗眉牛眼的妇人,正在和摊主讲价。
“哎呀,做生意不能太死板,2分钱卖我一片烤的,你又不亏钱,顶多赚少一点。我先买一片尝尝味,小杰尝了要是觉得好吃,我往后天天来你这儿买。”
“行吧~”
摊主方涛握着一双大长筷,在盆里翻来翻去,夹出一焦黄的辣片。
“这是第一锅出的,火候没把握好,有点烤老了,但味道和别的没差别,你要不要?”
“要,我要。”妇人付了钱。
男孩接过辣片,烤焦的辣片又黏又硬,每扯咬掉一口,脑袋都会向后冲一下。
母子俩离开后,沈青仔细观察摊子。
车把压一板凳的板车,分层的长箱柜,杨树叶叠成的小斗,裹满红油的辣片……
堪称豆子辣片摊的翻版。
摊主方涛见又来客了,热情招呼道:
“小伙,我家辣片香得很,吃过的都说好吃。蒸的2分钱一片,烤的3分钱一片,每买两片减1分钱,你打算要几片呐?”
“蒸和烤各来一片。”
沈青付了钱,接过两张辣片都尝了尝。
单论蛋白肉,蒸的有韧劲,烤的嘎嘣脆,口感没话说,拌料可就差太多了,不难吃,但也没啥子惊艳。
这么说吧,在价格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学生会撇下小卖部,跑豆子摊前买辣片,这家...尝了一回鲜,基本又变回小卖部忠实顾客了。
“小伙,味道咋样?”
“嚯,又麻又辣又香,味道真不赖。”沈青佯装惊艳,“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样子的辣条,摊主,这是你自己研究出来得嘛?”
被人夸,方涛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嗐,自己研究...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啊,花了15块钱,跟一朋友买了制作辣片的秘方。”
“朋友?”
“喏,就他。”
方涛微抬脚,朝左边踢了踢,那儿顿时传出一声声‘哎唷’。
沈青:……
沈青绕过车头,瞧见张建民(豆子爸)半躺在地上。
后背靠着车框,怀里搂着酒酒葫芦,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嘟囔着:酒,好酒,喝,继续喝,嗝~
酒,确实是好酒。
气味较淡,还一点都不刺鼻,在辣片气味的掩盖下,不仔细闻都闻不出来。
张建民眯着眼睛,迷迷瞪瞪望着挡他阳光的家伙,“咦,沈...沈青?混混小子,挡我阳光干嘛?嗝,你又...又想坏我好事?”
咚---
方涛又踢了好友一脚,心里鄙夷唾骂着,若不是为了秘方,谁愿意跟烂酒鬼交朋友,打明天起,就离这厮远远的。
“连人都认不清了,喝迷糊了吧?这位小伙是客人,不是啥混小子。”
说完,方涛扭头看向沈青,“对不住啊,我朋友就那个样,一喝酒就完全找不着北了。”
沈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如同勾魂的鬼魅。
张建民顿感后背发凉,打了几个寒颤后,意识竟清醒了一点,嗓音发虚道:
“真...真是你,沈青,你...你咋来??”
沈青玩味一笑,“路过,说说吧,这辣片摊是怎么一回事?”
张建民眼神四处游移,心脏突突乱跳。
他猜到‘偷仿秘方出售’一事瞒不了太久,但没想到钱还没捂热乎呢,对方就找上门了。
张建民梗直脖子,色厉内荏道:
“天底下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你整出了某样东西,旁人就不能碰了。
再者说了,蒸烤蛋白肉、拌调料、叠叶斗、出摊卖货,哪个不是我家豆子干的?
当爹的把儿子技艺改一下,写在纸上赚点钱,那可是天经地义,就算去了派出所,我都是占理的。”
这家摊子的设备、营销话术、卖品,怪不得会和豆子的摊子很像,原来是张建民偷看总结,和‘秘方’一同打包卖给了别人。
“啧~”沈青咂了咂嘴,“脸皮真够厚啊,一刀捅下去,都见不着一滴血。活到这个岁数,当了爸却没个爸样,做人儿子也没个儿子样,真是没谁了?坑到15块钱,算你走运,等人回过味来,你名声也就臭了,谁还愿意搭理你?”
张建民睁大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方涛听出点门道来了。
眼前的小伙,是辣片的首创者,他买来的秘方,是个仿冒的二手货,但是这些不妨碍他想撵人走。
“呵呵,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砸场子的。赶紧走,否则别怪我揍你。”
其实,摊主和酒鬼加起来,都不够沈青一脚踹的。
忽的,沈青余光瞥见那名粗眉牛眼的妇人,又领着儿子往校门口走,男孩痛苦的捂着嘴,妇人一脸的愤恨。
呦,真正砸场子的人来了。
砰---
沈青猛拍一下长箱柜,柜上的盆筷被震得乱颤。
方涛惊得咽了一口唾沫,力气真大了,这一掌要是落到人身上,估计当场就晕死过去了。
“摊主,东边的许家寨小学,也有支摊卖辣片的,你和东边的摊子有没有关系?”
沈青拔高了嗓音,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
“没---”方涛怕挨巴掌,连忙摇头否认,“我都不认识摆摊的那人,啷个可能和东边摊子有关系?”
“那就好~”
沈青退到一旁,惬意地倚着车座,等着看好戏。
……
很快,母子俩杀回了摊子前。
妇人掰开男孩捂嘴的手,指着滋滋流血的、缺了一颗门牙的下排牙齿说道:
“狗屁辣片,我儿子没吃几口,就崩掉了一颗下门牙,甭想着赖账,辣片咬痕上还粘着血呢。”
说完,妇人晃了晃带血的辣片,和长梯形的下门牙,为自己的话作证。
人们嗅到‘热闹’气息,纷纷往前凑。
方涛见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忙回怼道:“哎呦喂,掉颗牙就跑摊子前找事,要是在煤渣路上摔一跤,是不是要到当初修路的大队上去闹?”
方涛,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遇到横的、能打的,他就缩肩变成怂包,遇到弱小的,他就蛮横跋扈起来。
“你眼瞎啊,没瞧见牙根流血了嘛,我要带儿子去医院,清疮上药、营养补品的钱,得由你来出。”
“呸,小孩换牙期,牙齿松动得很,啃个酥瓜,都有可能崩掉一两颗牙,又不是不长了,赖不着我,也甭想讹我的钱。”
方涛眼珠邪性一转,一把抢走妇人手中的下门牙。
“腌臜的玩意,咋还拿在手里当宝贝了,我帮你扔了。”
“快...快还给我。”
方涛高举抓有下门牙的右手,妇人踮脚伸手去抢。
方涛手臂向西虚晃一枪,令妇人扑了个空,接着,朝东扔出门牙。
“啊---”
妇人尖叫着冲到东边,推开围观群众,弯腰在地上搜寻,无果后,折返回摊前,质问道:
“你把牙丢哪了?上牙丢床底,下牙扔屋顶,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乱丢,新冒出的牙齿,会不齐整的。”
6~12岁的小孩,乳牙会渐渐松动脱落,牙根内会长出恒牙。
本地确实有‘上牙丢床底,下牙扔屋顶’的习俗,以来祈祷孩子健康平安,长出整齐的恒牙。
方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别说牙齿会长得不整齐了,就算长成野猪那样的獠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妇人怒了,“骂谁长獠牙,骂谁是猪呢?我儿子成绩可好了,每一回期末考试,都是前五名之内,依我看,你才是头臭烘烘的野猪。”
“谁应声我骂谁呗。”
方涛鄙夷的撇了撇嘴。
“瞧你儿子,你闹了那么久,他半句话都没吭过,不是哑巴,就是个怂包,至于考试成绩,靠打小抄得来的吧?”
“逮着孩子骂,欠揍啊你!”
妇人抬起手,欲扇人巴掌,方涛举起长筷,欲戳人大嘴。
菜鸟互啄一触即发之际,围观人群后头,响起一道粗犷的男声。
“发生啥事了,都围在这儿干嘛?”一高壮大汉挤开人群,走到了摊子前,“春燕,原来你在这啊,我正到处找你呢,大中午不做饭,搁外头瞎出溜啥呢?”
妇人见丈夫来了,顿时有了底气。
“牙都没了,还吃啥子饭呦?这家摊上东西不好,小杰咬了几口,就崩掉一颗下门牙。
我过来理论,摊主不认账,还抢走门牙,朝东边乱扔,我跑过去找了一通,没找着牙,折回来想问清摊主具体扔哪了。
他不帮忙找,还咒小杰会长野猪一样的獠牙,骂小杰的考试成绩都是抄来的。”
大汉双肺冒火,喘息声愈发的粗重,活似一头蓄势攻击的斗牛。
掏了一上午的劳力,回到家,盆里没人、桌上没饭、屋里没人,本就有点生气,听到妻儿被人欺负,更是气得想揍人。
方涛暗暗对比一下敌我双方的人数、体格,颇感真打起来,己方毫无胜算,顿时又怂了。
“误会,全是误会。事情并不全像她说的那样。
你想啊,换牙期的孩子,吃东西时崩掉一颗牙,多正常呐。
她一张口就要我赔清疮费、营养费,我这...头一天开业,哪有钱赔啊。
我说孩子会长獠牙,那是话赶话,不算数的。”
“话说的真漂亮呐。”
大汉伸出双手,掀翻一盆辣片后,鼓了一下掌。
锵---
搪瓷盆摔落下来,撞出清脆的响声,辣片摔了一地,晕染出一大滩红油。
“你---”方涛咬牙切齿。
搪瓷盆,洗洗还能用。
辣片沾土了,不洗没人买,洗吧浮囊又没味,还是没人买,1块钱成本的货,算是白瞎了。
啪---
大汉又鼓了一下掌,“我刚打算鼓掌来着,没成想手赶手,掀翻了搪瓷盆,不算数的。”
话赶话VS手赶手
一记回旋镖扎中方涛心房,痛到捂胸口大喘气。
忽的~
人群中一头发花白的老妪,眼里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她弯腰凑到孙子耳边嘀咕一通,男孩先是龇牙一笑,后是捂肚哎唷喊痛。
祖孙俩走到摊前,老妪怒斥道:“我家浩浩刚才还好好的,吃了你家辣片没一会儿,就肚子疼得厉害,瞧瞧,疼得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哎唷~”
男孩捂肚痛呼。
“我...当时吃辣片,就闻到一股子怪味,嘶...痛,我以为怪味是小摊辣片的特色,哪想到...是坏了啊。”
老妪怒瞪摊主,“浩浩吃了你家辣片才会肚子疼的,你就得负责任,快点拿钱,我要带浩浩去镇卫生院治病。”
方涛懵逼了。
别人新店开业,热火朝天,收钱收到手软。
轮到他呢,短短半天工夫,就来了三个闹事的,一辣片首创者,二牙崩掉了,三肚子疼,还让不让人活了。
“糟老婆子,嘴巴跟屁眼一样,张口就乱喷臭气,你家孙子指不定在哪儿吃坏肚子,甭想赖在我身上。我家辣片干净得很,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说完,他绕出摊子,抓起地上的辣片,狂往嘴里塞,来证明自己没说假话。
沈青眉毛微挑,双手围成喇叭状放到嘴边,大声呼喊道:
“大人和小孩,体质能一样吗?家里饭菜馊了,舍不得扔掉,是自己吃,还是让孩子吃,不用我多问吧。
还有旁家卖辣片的,兜里都揣着镇卫生院开的体检单,证明自个身体健康,没有啥传染病。
这家摊主...有没有体检过,我就不清楚了。
还有谁吃了这家辣片,出了状况的?一起上,人多力量大,估计能要下点赔偿款。”
沈青的话,犹如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人群霎时躁动起来。
别有用心的,冲到摊子前,斥责吃辣片吃出事来了,如嘴角裂口子、红油滴新衣服上、吃太急咬破口腔粘膜等,索要医疗费。
当然喽,别有用心者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在追问有没有体检单。
方涛嘴巴再厉害,也难敌众口一词。
丫的,当初买秘方时,烂酒鬼可没提‘体检单’一事。
他仗着个子矮,弓腰贴着旁人胸和背,挤到摊子后面,一把拽起张建民。
“瘪犊子,整日喝马尿的烂玩意,当初买秘方时,你拍着胸脯保证,说辣片味不赖,生意指定会好的不得了,不消一个月就能回本,结果呢???”
豆子爸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舒服地咂砸嘴,再迷迷瞪瞪环顾四周。
“嗝,人挺多的啊,为抢辣片...瞧,人挤人,挤得脸都红了。”
“你---”
摊主气得张口结舌,特想敲开对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水,还是浆糊。
他一把抢走酒葫芦,扔在地上,还抬脚猛踩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