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眉尾微挑,朝豆子使了个眼色,豆子微微点头,表示收到。
沈青:“小桃,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你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面无血色,魂不守舍,哪像能干活的样子,找错零钱,1毛找成1块,可就遭了。
依我看,你先在家休息两个月。
身心都调养好了,再回到摊子上帮忙。”
豆子帮腔,“小桃,甭担忧生意忙不过来,我会物色一手脚麻利的,来暂替你的位置。”
到时候,对方肯让位吗?
而且,小桃不愿休假。
两个月没钱拿,家里日子就更难过了。
“讲,你俩别逗我了,我讲,还不行嘛。”
小桃打一遍腹稿后,将事情娓娓道来。
她家那五亩地,以每年60块的价格,租给同族大伯---安大左。
按约定,租金一年付两回,一回付一半,即收一波庄稼,付一回租金。
给钱、给粮、或混着给都行,公粮也由安大左交。
打下来的豆粒,只晒了两天,安大左就包了一辆拖拉机,一趟又一趟,将一大半豆子,卖给了镇上的收购商。
小桃见麦子已经播进地里,大伯却不提付租金一事,便上门去要。
第一次!
大伯一家人热脸相迎,端茶倒水,称农忙季,卖粮食的人多,收购商资金周转不开。
几车大豆,只换来几张条子。
等收购商结款了,立刻把租金交上,临走前,还送了一兜腌芥菜。
第二次!
大娘脸挂笑意,却不邀人进屋,还撸起袖子,端一盆脏衣服,蹲在井旁搓洗。
笑称大家一个姓,租金定是会给的,可...收购商没钱,她也急呐。
还说隔壁村某个人,念及同族之情,大手一挥,免了租户的租金,帮忙交下公粮就行。
小桃气不过回怼,对方佯装搓衣服,半天嗯、啊一声,仿佛是个聋子。
第三次!
一家人阴沉着脸,斥责小桃逼得太紧,还不尊重长辈。
小桃欲争辩,大伯摔筷子,大娘捂胸口哀嚎,称小桃害她犯了心疾,索要5块钱看病费。
后面再去,白天关门,晚上熄灯,压根找不着人影。
“呵---”沈青冷笑一声。
这时节,芥菜还是个青苗苗。
安大左送的腌芥菜,鬼知道放几年了,拿隔壁村说事,摆明了想白嫖,至于公粮...不交,上头会派人来的。
“这也太...太不地道了。”豆子震惊不已,“种人家的地,收了一季大豆,小麦也播土了,却还赖账?小桃,刚才开会时,你大伯家来人了吗?”
小桃先摇头,再点头。
“大人没来,安囡(nan)来了。她才十三岁,性子喜静,被逼着退学,在家干活,没话语权。找她,也谈不出个结果来。”
“开大会,派个女娃来,指定是在躲你。”豆子撇了撇嘴,“找公证人,找族长,或‘安’姓最年长的人,到他家说理去。”
小桃抠着手指头。
“公证人...不是本村的,是大伯找来的,说是镇上的老板,我在镇上转了几圈,都没找见那人。
安姓,没有族长一说,年纪最大的,是我堂太爷,也就是安大左的亲爷。
我去找他了。
他摆了摆手,表示帮不了,还勒令我不要往外乱说,给‘安’姓抹黑。”
啧,敢做,还不让人说了。
“租赁土地时,签合同了吗?签了话,找村长、民警,上门讨说法。”
小桃垂下头,脸上愁云更浓了。
“签,是签了,还一式三份。
可..合同刚叠起收好时,上面写清了甲乙双方是谁,土地亩数和位置,租期,租金,何时支付等,还有签名和黑指纹印。
连吃几次闭门羹,堂太爷也不管,我就想拿着合同,找村长做主。
结果...翻出盒子,打开铁锁,展平合同,惊得后背发麻,上面竟一个字也没有。
合同没了,安大左说租金一年一分钱,我都没有证据反驳他。”
豆子:“字没了?纸..会不会被人偷换了?”
“不会。”
小桃摇了摇头。
“我有个习惯,凡是衣服,皆叠得四四方方的,再收进箱柜内。
那铁盒,在柜子最底下塞着,把它掏出来,必会弄乱衣服。
我没发现衣服乱过,白纸右下角,有一波浪状的凹痕,那是我当初收起合同时,特意掐出的印子。
我百分百确定,纸,还是那一张,就是字凭空消失了。”
“真是奇了怪了!”豆子疑惑地皱紧眉头。
沈青也眉头紧皱,他的直觉告诉他,小桃刚才的叙述,存在一个‘华点’。
华点,乃盲点的变体,指容易被人忽略、却影响极大的亮点、小细节。
沈青,大拇指和食指相抵,反复摩挲着。
忽的,他灵光一闪,捕捉到了‘华点’,“黑指纹印!”
豆子更困惑了,“什么?”
沈青没理豆子,他紧盯着小桃,“一般来说,合同上的手指印,是红色的,你...怎么是黑色的?”
“啊---”
小桃眨巴几下眼睛。
“哦,当时在大伯家,公证人拿出纸、钢笔、墨水,交谈一番,写下合同内容,签完字后,公证人称忘记带印泥了。
我想回家取红墨水,小涵捡破烂时,碰到文具类玩意,就舍不得卖,墨水攒了一堆。
大娘拦住了我,称虽没有印泥,但有黑墨水啊,大家一个姓的,在颜色上没那么讲究。
于是,我和大伯沾点墨水,在纸上按下了手印。”
纸还在,字没了?
公证人,还忘带印泥?
看来,问题出在墨水上面。
“小桃,那墨水...有啥特别之处吗?”
小桃蹙眉回忆了一番。
“没啥特别的。
黑黑的,不稠也不稀,闻着有臭味,味...等等,有一点很特别。
旁的墨水,远香近臭。
那墨水,离远点闻,也还是臭的,臭中夹杂一股腥味。
我提出疑惑,问墨水怎么会有腥味。
公证人说这是陈年老墨,跟衣服一样,存放时间久了,便会散发一股异味。”
这番话,着实验证了沈青的猜测。
前世,字迹消失,不是啥稀罕事。
一些墨水,受温度、氧化影响,会渐渐变淡,直至消失。
可擦笔,写完字,用无色、略带酒精味的水一涂,字迹瞬间无影了。
不过,最常见的‘字迹消失术’,是超市的小票。
小票,纸质特殊,含有热敏涂料。
加热后的打印头,依据系统信息,点触打印纸时,会使热敏涂料发生化学变化,从而显示出文字和图像。
然而,热敏涂料易氧化,导致字迹褪色。
是以,小票放上一段时间,再拿出来看,会发现字迹变淡、变化。
这年头,上面那些玩意,是否已被研发出来,还需打个问号,即便已被整出来了,也局限在某个区域内。
公证人手中的墨水,大概率是天然的颜料。
黑,臭,腥,黏,会消失,莫非是---
“那墨水,除了腥、臭外,还有别的特点嘛?比如...咸。”
“咸?”
“对,海带、海藻,那种咸。”
“藻---”
小桃猛地抬起头。
“那天,签完合同往回走时,嘴唇突然发痒,我下意识用手摸,结果墨水蹭上面了。
舌头一舔,味道似...咸版、臭水沟里的绿藻。
沈青,你精准说出墨水是咸的,是猜出字迹消失的奥秘了吗?”
“嗯!”沈青点了点头,“他们整这一出,压根没打算付租金,合同,你还留着吗?”
“留着呢。”
“那就好。今晚揣上合同纸,我们陪你去找安大左算账?”
豆子:“大青,没有字的合同,就是一张白纸,当不成证据。”
啪---
沈青拍了拍豆子的肩膀,“雁过留痕,他们耍阴招,令合同作废,我自然有法子,让字迹重新显现。”
小桃激动地抓住沈青的胳膊,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缓缓萦绕开来。
“消失的字,真能变回来?”
沈青身子微倾,边细嗅花香,边上下打量小桃,看她有没有挂香包,挂了,就替小花讨一个。
温热的喘息,令小桃垂下头,耳垂泛起一抹红晕,不过,没松开手,她迫切想听到答案。
“当然,我啥时候骗过人?”
沈青毫无心虚,尽管,他扯过很多谎。
在巨大惊喜冲击下,小桃顾不得害羞,抬头粲然一笑。
豆子:“上回,我听大队的人说,大青一出手,就治好了发疯的枣树。他在植物方面,颇有研究,那些治树能耐,都是搁书上学的。”
小桃目露崇拜,“回头,我去收破烂那儿,淘一些科普书,也涨一涨见识。哦,对了,开完会,我找大伯家邻居聊了聊。她说我大伯陪媳妇回娘家了,明天才能回来。算账计划,得推迟一天了。沈青,那些字,为啥会消失呐?”
“对呀,我也好奇,讲讲呗。”
“保密。”
沈青玩味一笑。
“现在说,你们听了后,觉得奥秘也就那样,明晚算账时,情绪提不起来,没法配合我,可怎么办?小桃,安大左有啥忌讳或惧怕的东西吗?”
“容我想想。”
小桃思索一番。
“有了,我大伯,信鬼神一说。
前年,我正在杀村里分的年鱼,大安突然跑到井旁,以‘自家人多’为由,想让我分他几条鱼。
我还没开口回绝,一阵寒风刮来,一张纸,打着旋儿乱飞,小涵边追纸,边哭着喊‘妈’。
大伯的脸,唰一下变白了,眼神里的恐惧,都快溢出来了,扭头就跑,压根没发现...纸上画着全家福。”
怕鬼,还坑人?
沈青眸光暗闪,“行,我知道了。明晚7点,大塘边集合,再一同去安大左家算账。”
“成~”
事情谈妥,小桃和二人,于一岔路口分开。
途中,豆子撞一下沈青肩膀,佯装神情悲戚。
“唉,啥时候王萍能挎一下我的胳膊啊?”
沈青没理豆子的打趣,直接反问:“王萍是谁?”
“嘿~”
豆子咧嘴一笑。
“王萍,大王庄(初中旁边)的村花。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细小的卧蚕,令她笑起来美翻了。说话温温的,干活却很利索,独自种了五亩地的蔬菜。”
说着说着,竟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来。
“你和王萍...进展怎么样了?”
“呃~”豆子尴尬挠头,“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有我这号人存在。”
何着,是单相思啊?
“喂,你找个机会,和人认识一下呗,比如,买菜。”
“咦?这点子好,我回头试试。”
很快,二人走到一‘’字路口,往南一拐,瞧见一背挎包的男子,骑着二八大杠,略过杨树林,缓缓向北使来。
车篮,放一大黑包,车后座两侧,各帮一大背篓。
男子边骑边呦呵,“豆腐,换豆腐,豆腐---”
沈青:“你换豆腐不?”
豆子摇了摇了,“昨天,我奶去镇上买了老多东西,其中,豆腐就足足买了三斤。”
“那行。”沈青挥手,朝南边呼喊,“我换。”
“成~”男子跳下车,“小伙,你家在哪?”
“你右手边、小院有桃树的,就是我家了。”
“好嘞。”
男子瞟了一眼看桃树后,将车扎停在路边。
很快,豆子回了自己家,沈青则走到二八大杠旁。
那货郎,约四十来岁,黢黑高壮,椭圆脸,笑起来,褶子巨多,却给人一种亲切、友好的感觉。
沈青:“进院吧。”
男子摆了摆手,“货郎一行有个规矩:货摊,只能支在路边。”
“行,你在这等着,我回家取豆子。”
沈青回家后,开锁走进仓库,翻找出装碎豆瓣的袋子,倒出三分之一的量,拎篮来到路边。
“这是晒干-装完大豆后,留在布上的渣子货,品相...差了一点,你看着给,喏,给。”
货郎接过小篮。
篮内豆子,虽都是烂瓣的,却不含石子、发霉的,颠晃几下,也没有泥沙冒出来。”
“品相还行。”说完,货郎放下筛子。
干他这一行,拿钱买,还好,拿豆子换,鲜少能收到完整的豆粒。
在烂瓣中瞅见发霉、石子、豆梗、泥沙等,那是常有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撵走七成的客户吧?
因而,每次出门卖货,都会带一筛子,每一个网格,约有4粒小米大。
豆瓣称重前,会先过一遍筛子,筛除泥沙,再挑扔石子、发霉等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