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大塘,水面没了粼光,平静的像一幅水墨画。
不过,岸边草丛却很热闹,百虫鸣叫,声音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小桃也来了。
她今晚的穿着,与往日有所不同。
往日!
斜分的刘海,遮挡住额头,两个低麻花辫,垂落于胸前,衣服宽松,尽显温婉、清纯之感。
今晚!
刘海上梳,秀发先辫成一个麻花辫,再用竹簪挽成低髻,衣服修身,裤腿绑有束布,甚是干练。
沈青:“小桃,合同带了吗?”
卟---
小桃拍了拍衣兜,“带了,在里面呢。安大左家,在村子西北角,紧挨着洋槐林。”
“行,走吧。”
“好~”
随即,三人并成一排,离开大塘,朝西边走去。”
……
洋槐林旁,某座关闭着门窗的房子内,一家人正围坐在桌旁吃饭。
矮四方桌上,摆有高粱粥、白馒头、炒蛋白肉、炒豆芽,和...半只烧鸡。
倏地!
身形肥胖、面颊油亮的李大瑞,撕下大鸡腿,放到孙儿面前的小碗中。
“虎子,昨天呐,你舅爷上街买了一只烧鸡,斩下一半,用荷叶一包,专门让我带回来给你吃。”
“喔,大鸡腿。”
约摸6岁、留着锅盖头的男孩,举起鸡腿,用牙撕掉一大块肉,便用力咀嚼。
咔---
一粒花椒壳,被嚼扁了。
它析出的刺激性物质,如花椒麻素,令男孩局部牙龈又麻又痛。
哇---
男孩扔掉鸡腿大哭,全然不顾嘴里还有肉泥。
“咋了?”
李大瑞心疼的搂住孙儿。
“虎子,乖哦,别哭啦。眼泪淌过的地方,会长雀斑哦。出啥事了,跟奶说,甭憋在心里。”
虎子哽咽,“麻...麻...”
“妈?你妈和你爸,去周洪镇饭店当帮厨了,下个月才能回来。若实在想他俩,明个,我带你坐车去周洪镇,好不好?”
虎子,见亲奶听不懂他的话,只好自救,低头狂吐。
然而,肉泥没了,麻痛仍在,他伤心得嚎啕大哭。
李大瑞边拍孙儿的后背,边哼着低缓的摇篮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弦声儿动听……】
这时!
身形矮胖、头发没剩几根的安大左,抄起搭在桌棱上的抹布,擦了擦衣服上的、被鸡腿砸出的油渍,末了,弯腰捡起鸡腿。
孙儿有个习惯,掉在地上的东西,不管是小糖,还是肉块,都绝对不会再吃了。
今个,孙儿无故大哭,倒叫当爷的讨到好处了。
安大左窃喜一笑,拍掉鸡腿上的土,大口撕拽起来。
别说,腿肉就是比锁骨好吃。
小囡直勾勾盯着掉落在桌面上的鸡皮,馋得直吞咽口水,她心虚的扫了一眼四周,最终,‘食欲’战胜了‘恐惧’。
她伸筷夹住鸡皮,迅速塞进嘴里。
鸡皮,卤得很软烂,一嚼就碎。
瞬间!
辛香味+肉香味,在口腔内回荡,美味到...令小囡眯起眼睛,舍不得吞咽。
怪不得,虎子老是炒着要吃烧鸡。
忽的,小囡头皮一紧。
她睁开双眸,发现三双眼睛,或愤怒、或阴冷、或嫌弃盯着她看。
“我...我没偷吃。”
此刻,虎子的牙龈,不麻也不痛了,他伸指指向小囡的脑门。
“奶,她抢我东西,骂她。”
“死妮子!”
李大瑞恨恨瞪着小囡。
“侄儿的东西也偷,还要点脸不?家里,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了,竟学会手脚不干净了。”
“我---”
小囡委屈抿嘴。
“我没夹鸡肉,夹得是落在桌面上的鸡皮。明天,我多干点活,洗衣、喂鸭、锄地、移栽,我全干,来抵那块鸡皮,行不行?”
全干?
那挺好,能躺着休息一天了。
李大瑞瞥了一眼烧鸡,确认无筷子夹过痕迹后,道:“喝你的高粱粥吧,甭再给我惹事。”
小囡低头狂扒高粱粥,刚吃几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李大瑞眼一瞪,“又咋了?”
咳---
小囡弯腰捂口鼻,连咳十几下,才压住那股子痒感,“皮...高粱皮卡嗓子了。”
“啧~”安大左嫌弃撇嘴,“女娃子,就是娇气,我吃着高粱饭,就觉得还好啊。来,吃点豆芽顺顺。”
说完,他将圆盘内的豆芽,全倒进小囡的粥碗里。
小囡嘴角微抽。
大人和小孩,嗓子能一样吗?
矫气,哪个娇气的女娃,有一双大糙手?
豆芽,又长又绿,还抽叶了,压根嚼不烂。
之前,只是拉嗓子,现在,咽都咽不下去了。
“略略略~”
虎子,一手拿馍,一手握鸡翅,朝小囡做鬼脸。
李大瑞没好气道:“死妮子,再作妖,往后,叫你连高粱粥都吃不着。”
不给高粱粥,不想饿死,只能喝刷锅水了。
小囡忙低头扒饭,她不想再经历‘喝水嚼草’的日子了。
门外!
小桃秀眉微蹙,她知道小囡过得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惨。
眼下,顾不得其它,干正事要紧。
小桃透过门缝,看向合上的门闩,用眼神寻问沈青该怎么。
沈青抬手比划,先指了指小桃和豆子,再指了指两个门鼻,末了,做了一个轻拉动作。
二人领会后,悄没声握住门鼻,不拉动木门,只让门鼻由‘|’改为‘一’。
沈青侧站在左扇木门旁,斜瞟横穿门缝的两块木板。
一般情况下,这种双横木门闩,上木往东滑、下木往西滑,方能打开木门。
沈青掏出特大号的长铁钉,插入门缝,扎住下方木块,缓缓向西滑。
未成想,只挪了2厘米,木块便猛地向下倾斜,意味着...顶端已脱离锁口。
沈青又掏出一根铁钉,扎住上方木块……
屋内!
小囡仰头吞咽树皮般的豆芽,忽然,她发现下门闩掉了。
她百分百确定,开饭之前,门闩是插上的,尽管插得不严实。
等等!
上门闩在动,外头...有人?
小囡正欲惊呼,李大瑞却呵斥道:“瞎瞅啥?”
小囡下意识闭紧嘴巴,祈祷木闩在动,是因为虎子玩伴在搞恶作剧。
嘎吱---
上门闩脱离锁口,木门轻微摇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这很难不引起屋内人注意。
安大左抬眸盯着...倾斜的木闩,“谁,谁在外面?”
哐---
木门被推得大开,屋内四人愣愣盯着,身披月光的三人。
安大左:啧,来者不善呐,长能耐了,还学会找人出气了。
夫妻俩一点都不害怕,软包子请来的帮手,能厉害到哪里去?
李大瑞翻了个白眼,“呦,大晚上的,一女的领俩男的,去翘别人家门。嘁,你有脸做,我都没脸说。”
三人没接招,径直走进屋内。
屋内很黑,唯有矮桌中央的煤油灯,散发一丁点亮光来。
若关上门,从外面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屋里点了灯。
那灯,巨简陋。
没有玻璃灯罩不说,就连油瓶,也是拿墨水瓶改的,散出来的光,堪堪覆盖住桌面及桌旁。
啪---
沈青掏出手电筒,推动开关,其射出来的强光,逼得四人捂眼扭头。
豆子拔掉铁钉,关上门,并插上木闩。
沈青朝小桃使了个眼色。
她是当事人,开场白,理应由她来讲。
小桃向前一步,眼神坚毅。
“我爸妈临终前,有三个遗愿。
一,想喝一碗羊肉汤,二,想还清债务,三,些许良田,能落户自己家。
爸妈的遗愿,我牢记于心。
家里,养了一只小母羊。
债务,我一直在努力还。
分田到户时,我高兴的一宿没睡,奈何,身子骨弱,没法负重活,只好放出‘租金土地’消息。
没几天,就有人上门,报价70-80块一年。大伯,我正欲把地,租给出价最高的人,你却跑了过来。
搬出长辈身份压我,还说当年亲戚肯借钱,是因为你在背后劝说,不然,我爸妈会断了药,少活好几个月。
我这才答应,以年租金70块的价格,将那五亩地租给你。
可...你竟然耍赖皮!
别再用‘收购商没结款’的烂理由,来搪塞我了。
我去镇上问过了,收购商表示...今年收上来的粮食,早就结清款项了,质问我是谁在造谣?
扬言一旦找到造谣者,定要扒了他的皮。”
安大左眼底愤慨一闪而过。
收购商,你个大嘴巴子,拿了一盒烟,竟然连‘打圆弧’的小忙都不帮。
“小桃~”
安大左假惺惺一笑。
“钱,结是结清了,但是,没揣进我的兜里啊,被你堂哥拿走,用来开...开饺子铺了。
不是当大伯的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
隔壁村,某个人没空种地,便把地租给了同族的堂弟。
他大手一挥,表示不要租金,交下公粮就行,还给堂弟的儿子,包了一个大红包。
小桃,我不贪心,我不要你给虎子包红包,只求你把租金免了,也省得...上头治你荒废田地的罪。
毕竟,你身子骨,还没个病猫强。”
李大瑞斜眼瞟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家没男丁。地,与其让外人抢走,不如留给自家人种。”
某个人?
不贪心?
自家人?
不愧是夫妻俩,都具有‘谎话张口就来’技能。
“呵,终于暴露真实想法了。”小桃冷笑,“不付租金,就不怕我拿着合同,去告你俩吗?”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有恃无恐。
他俩敢赖账,自然是有底气的。
当初,安大左可是跑废了布鞋,才找到一能人,做局诓骗堂侄女。
安大左大笑,“对,是签合同了,一式三份,我记得上面写着:租金一年1块钱。”
“哎呀~”李大瑞噗嗤一笑,“孩他爸,你记差了。当初,小桃念及同族之情,主动提出租金一年1分钱。”
“胡说,分明是一年60块钱。”小桃气急。
安大左面目狰狞,“旁人,只知道你把地租给了我,却不晓得租金是多少。具体金额,还不是我说了算,除非你能亮出铁证,证明我在撒谎。”
小桃咬紧银牙,“合同...纸还在,字却消失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种地的,哪有那个能耐。”安大左仰头望屋顶,“大概...天上有人在帮我。”
天上有人?
沈青轻蔑一笑,‘天人’对上‘地怪’,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戏已开场,也该轮到‘地怪’登台了。
“昨天,从小桃口中得知,合同上的字凭空消失了,我心头一紧,此事,非人力能为之,恐怕是鬼神一类干的。”
鬼神?
小桃眨巴眼睛,眸中闪烁着诧异和困惑,昨天,可不是这样说的呐。
沈青眉尾轻挑,暗示她放心,后面还有招呢。
“这话我爱听。”
安大左撕咬掉一块鸡肉,嚼得倍起劲。
沈青:“当时,我脑子一抽,问东问西的,回家后一阵后怕,担忧冲撞了谁。于是,买了一些纸叠的金银元宝,拿到西塞坟前去烧。”
安大左咀嚼动作一僵,他隐约记得...堂弟夫妻俩死后,就埋在了西塞。
“你...是到小桃爸妈坟前烧的纸?”
“嗯!
字迹消失,涉及另一维度,但又和小桃相关。
我能想到的与小桃有关系、在另一维度能说上话的,唯有小桃已故的父母了。
小桃很孝顺,坟头不塌消,坟上也没几株杂草。
昨个,我正烧纸念叨着,忽的,坟后传来窸窣的响动。
起初,我没有在意,后来,响声变大好几倍。
我便壮着胆子,绕到了坟后。
啪!
一滴水,落到了脑门上,紧接着,我看到...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刺...刺猬。”李大瑞攥紧筷子,疯狂祈祷对方点头。
“大婶,你这回答,堪称瞎婆子上鸡窝---笨蛋一个。坟周都没几株草,哪来的刺猬?”
“你---”
李大瑞心生不悦,这人嘴咋这么欠,不是刺猬就不是呗,干嘛搞人身攻击?
虎子一脸疑惑,“不是刺猬,那是什么?”
“我也很困惑,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它是什么,只猜测...其是一个‘信鸽’类的玩意。
我擦掉脑门上的水渍后,看到地上有个‘米’字,和一怪物。”
虎子嘴一瘪,吓得缩进亲奶怀里。
“怪物?”
豆子瞳孔微微一震,正常流程,应是‘显字-亮证-要钱’,咋冷不丁冒出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