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眉尾轻挑,“跛脚咋了,又不影响走路。人家内心坚韧、品行端正,还独自拉扯妹妹,倍受村民好评。倒是你,手真长,都伸别家锅里了,也不怕被烫到。”
沈铁丽神情一怔。
外甥不是很愚孝、很好拿捏嘛,咋突然敢反驳长辈的话了?
念起亲爸的交代,沈铁丽嘴角向下悲痛道:
“大青,那年你爸上山摘野枣,从树上摔下来,他临终前握着你的手,说的那一番话,你还记得吗?”
沈铁丽停顿一下,见对方表情淡淡,毫无接过话头架势,忍住怒火,继续说道:
“你爸说...沈家是一家人,要拧成一股绳,要团结互助,要孝敬长辈,要宠爱弟妹。大青,你爸临终遗言,你全忘了吗?”
沈铁丽故意提高嗓门,引来众人侧目,甚至有一部分人,舍弃板车,往这边走来。
眼下,粮站十里八乡的人都有,聊天内容,也由‘寒喧’变成了‘八卦’。
可...听人说八卦,哪有现场看八卦刺激。
见有人围过来,沈铁丽昂起脑袋,活似一只斗鸡。
这年头,至亲之人的临终遗言,可比法律更有约束力。
小桃眼底透着担忧。
遇见寻常找茬的,能直接回怼或打一架。
输也好,赢也罢,顶多被人笑话一阵。
可妇人这一招,搞不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沈青耸了耸肩,“自然没忘,并且一直践行着他的话。”
闻言,沈铁丽把心揣进了肚子里。
“大青,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人,说说看,你是怎么践行的?”
沈青嘴角轻轻勾起。
“分到田地后,我勤恳伺候庄稼,施肥、浇水、除草,一样也不曾落下。
闲暇时,会到青山上采蘑菇、逮野兔,卖了换点钱贴补家用。
还响应镇里政策,往家里拉电。
吃穿用度上面,从不委屈小花,偶尔,也会拎点礼品,送给许家寨的长辈。”
众人赞许点头。
妇人却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堆,半句没提沈家人。
“大青,对小花好是一件好事,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妹妹呐。
昨天,我回安宁村走亲戚,听三弟说小慧出事了,急需100块脱困。
你手头要有闲钱,就先借给你三叔使使呗。”
沈慧上一回进派出所,由于花了脏款,所以需要筹钱减轻刑罚。
这一回被抓,沈铁栓咋又开始筹钱了,莫不是...沈慧和李家亮胡吃海喝的钱,来源有问题。
“不借!”
沈铁丽愣了几秒。
她吐出那句话之前,设想过多种对方可能会做出的反应。
如,说没钱、说钱被挪用了、岔开话题、刨根问底等,直接回绝...她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沈铁丽眉头拧得更深了。
“沈慧是你妹妹,她有难,你这个当哥哥的,岂能坐视不管,你爸临终前说的话,你权当耳旁风了,是吧?”
歘---
数道或鄙夷或谴责的目光,聚焦在沈青身上。
“没当耳旁风呐。”
沈青无辜一笑。
“你整错了,沈慧不是我妹,我没责任替她收拾烂摊子。
大队最后一次清算工分那日,由书记做公证人,我和沈家,当着大家伙的面,已经宣布断绝关系。”
沈铁丽眸子微垂,“你姓‘沈’,即使打断骨头,也和我们连着筋,断亲...哪是说几句气话,就能敲定的事。”
“沈有根骂我爸扫把星,他亲口说..我不用孝顺沈家人,沈家人不用帮衬我,逢年过节,彼此也不用送礼,如有违反,天打雷劈。”
能压制临终遗言的,唯有死者至亲长辈放出的狠话了。
这不,众人很快收回异样的目光。
沈铁丽心中升起一缕怨气,家庭会议谈到断亲时,咋不提一提亲爸曾说了什么。
昨日!
沈铁丽正扫地呢,一小孩闯进院子传话,称安宁村出事了,让她赶紧回去一趟。
她以为父母得了急病,忙差使郭兵骑车载着她回娘家。
到达目的地后,张铁丽才知自己想岔劈了。
沈有根把人喊进屋,关起门来讨论沈慧一事。
原来!
沈慧出狱后,交了一个新对象,二人四处玩,结果,于一渡口,遭人做局陷害,被抓进了派出所。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解释清楚,再挨一顿训,就能回家了,偏偏其对象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那男的一进派出所,民警就发现其长相,和之前几名报案遭遇诈骗受害者,所描述的罪犯外貌,格外的相似。
上点手段,审问一番。
嚯~
那些诈骗案,还真是他干的。
然而,兜里无赃款,李家亮称钱...全给对象了。
受害者得到消息,赶往派出所,索要被诈骗走的钱。
沈慧和李家亮在一起时,李家亮每天给她6块钱,接着,一整天的吃喝玩乐开销,全从这6块钱里扣。
沈慧收了钱,也花了钱。
她...赖不掉了,想早点出去,需赔偿受害者损失,取得他们的谅解。
沈有根把一大家子聚一块,就是为了商量赔偿款怎么筹。
沈铁山一家以信任危机为由,上回为沈慧掏的钱,一分都没收回来呢,拒绝再次拿钱。
杨红叹气连连,她已和娘家闹掰,也整不到钱。
沈铁栓望着父母,眼里满是哀求,李老太疼小儿子,央求老伴想办法。
几人讨论一番,决定这钱...由沈青出,毕竟,沈慧托人传话,说做局陷害她的,正是沈青。
不过,谁去向沈青要钱,成了个大难题。
沈有根好面子,李老太脚踝还没好清。
王月英惧怕沈青,勒令丈夫、儿子不要去找茬,惹恼对方,捅出玉米地一事,可就遭了。
杨红和沈青交过手,自知打不过。
于是,重担落在了张铁丽的肩上。
沈铁丽眸光暗闪,临终遗言、家庭和睦这一招行不通,只能执行备用计划了。
“唉~”
沈铁丽长叹一口气。
“上下牙也有打架的时候,你们男人间的矛盾,我管不着,我管...妇人该管的事儿。
大青,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我邻居家的二丫头,长相真不赖。
水蛇腰,鹅蛋脸,皮肤白净,一双秋水眸又大又亮。
身体强健,有力气,为人勤快,还非常孝顺。”
噗---
人群传出一记嗤笑。
沈青循声望去,只瞧见一辆车胎半鼓的板车。
“大青,那丫头,你一见准喜欢,给大姑一个面子,去见一见呗。”
沈铁丽面挂笑容,事情成了,还怕没由头让外甥掏钱嘛,听人说水洼里的菱角,卖了好几百块呢。
小桃秀眉微蹙,‘给个面子见一见’这种路数,她可太熟悉了。
“大婶,去不去,得听本人意见,拿长辈面子做文章,不太好吧。”
沈铁丽眼一瞪,“我跟大青谈话,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说完,抬手去推小桃。
沈青将小桃拉到身后,“没记错的话,你丈夫亲弟的儿子,至今还单着呢,邻居家二丫头那么好,你咋不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堂侄呢?”
“那个~”
沈铁丽眼神躲闪,表情也有些僵硬。
“那个...一个村的,离得又近,两人打小一起玩,冷不丁在一块,彼此都不适应。”
媒婆的嘴,唬人的鬼。
沈铁丽的一番表现,令沈青确信...二丫头有问题。
“一个村的...多好啊。彼此熟悉,在一起后,能直接略过磨合期,哪怕发生争吵,彼此清楚对方底线,也不会说出难以收回来的狠话。小两口有啥困难,婆家、娘家都能及时伸手帮忙。”
这话说得在理,就连沈铁丽本人,都挑不出错处,假如...她不知道二丫头真面目的话。
这时,一留着锅盖头的小男孩,攥一苹果味的小糖,跑到三人面前。
“大婶,你是营口镇张庄郭大勇的媳妇,对不对?”
“嗯,找我有啥事?”
“嘿嘿~”男孩呲牙一笑,尽显机灵和调皮,“你的邻居,是不是姓‘张’,叫张一民?”
咯噔---
沈铁丽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想捂住对方的嘴。
男孩蛇形走位躲开,高呼道:
“我姥爷是张庄的,我晓得张一民家是啥子情况。
张一民长可黑了,满脸褶子,跟着建筑队做苦力。
大女儿张晶是个寡妇,住在娘家,帮忙干点活。
二女儿张婷长相出挑,但患有癔症,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发病一次。
上回见她,她趴在路边,张嘴咬草吃,发现我后,举起粗树枝追着我跑。
三女儿张琴,是个药罐子,三天一感冒,五天一咳嗽的。
小儿子张诺,身体挺健康的,但...遇到屁大点挫折,就嚎啕大哭,没点子气概。”
说完,做个鬼脸,火速钻进了西侧人群。
众人炸开了锅,纷纷谴责沈铁丽。
“我还纳闷呢,这么好的姑娘,怎不介绍给侄子,原来...内有猫腻啊。”
“真在一块了,不成骗婚了吗?”
“岂止啊,我上回听人说,北边有一得癔症的,发病时抄菜刀乱砍,几人合力才制住她。”
“啧,这妇人...瞧着挺富态的,心咋那么黑?”
“不黑,能吃这么胖吗?”
众人哄笑,沈铁丽的脸色,却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自嫁人之后,她从未如此丢面子过。
沈铁丽大脑飞速转了一通,找补道:
“大青,张婷身子弱,每次犯癔症,也只糊涂五六分钟,她连个小孩都打不过,对你构不成危险的。”
沈青挑了挑眉。
“刚才,说张婷强健有劲,现在,说张婷身子骨弱,你嘴里有半句实话吗?
你整这一出,是想拿媒礼钱,去救沈慧吧?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犯过的错买单。
她被抓,是因为触犯了法律,你们不思索怎样教育她,反而想着怎样给她擦屁股,让她有继续犯错的底气。
郭大勇在周洪镇煤矿当质检员,对吧?
回头,我写一封夸奖信,塞进矿厂大门口的信箱里。
就写...郭大勇开朗和善、乐于助人,其妻子四处求人,想把困在派出所的外甥女捞出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机会。”
这封信明褒暗贬,要是落到职称评级竞争对手那里,可就遭了。
沈青这一招,直扎对方大动脉。
沈铁丽讪笑,“哎呀,不见就不见,扯啥子夸奖信,我又不强迫你。那个...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打不过,走为上策。
“这就走了?你嘲讽我朋友,不该道个歉?”
“道,我道。”沈铁丽看向小桃,“姑娘,对不住呐,我年龄大,嘴巴比脑子快,说的那些话,没旁的意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呐。”
“没事!”
小桃眉眼弯弯,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旁的本事没有,就‘字’写得还行。再见到你摆架子,试图拿捏我朋友,我就写一封夸奖信,送到矿上去。”
沈青心中一暖,被人维护的感觉,还挺不赖的。
“不会了。”
沈铁丽赔笑着倒退,踩中一土坷垃后,身子猛地向右趔趄。
嘎嘣---
腰部传来一声脆响,紧随而来的,是锥刺般的疼痛。
“哎唷~”
沈铁丽捂腰痛哼,见无人上前搀扶,暗骂几句,往南边走,去找猫在学校修车铺的大儿子。
闹剧拉下帷幕,众人渐渐散去。
沈青领着小桃,走向曾传出‘嗤笑声’的那辆板车。
绕过车头,发现一寸头青年,蹲在车框旁啃苹果,其脚边,有一印有青苹果图案的小糖包装纸。
“小男孩说的那些话,全是你教的吧?”
“聪明!”青年大咬一口苹果,“我全程没露面,都能猜出是我干的,厉害啊。”
小桃略微好奇,“你想帮忙,为何不露面帮?”
“怕被报复呗。”
青年咧嘴一笑。
“也不瞒着你俩了,我叫张泰,也是张庄的。
我来杏香镇,帮外婆拉粮食,一个多小时前,碰见了郭兵,他称亲妈要找别人麻烦,央我捣鬼搅乱他妈的计划。
郭兵为人热情。
记得有一回,我家没人,但院子里晒着小麦,天气骤变,乌云遮日,黑风狂吹。
是郭兵和他媳妇,把小麦收进麻袋,抬到屋檐下,还盖上了防雨布,如此,我家小麦才没有淋雨。
郭兵找我帮忙,我自然一口答应。
但...委实担忧被报复,便用几颗糖,收买一个小孩当传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