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土路两旁,从竹竿顶端垂落到地上的鞭炮,正猛烈地爆炸着,低龄儿童们,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人们透过灰色烟雾,依稀瞧见一辆摩托,摩托后面还远远跟着两辆拖拉机。
很快,摩托冲出烟雾,停在了院门口。
两个小年轻抬出一卷红毯,以车旁为起点,穿过大门、略过厨房,一直铺到了婚房。
朱大阳跳下车座扎停摩托,他穿着宽松版的西服,龇牙大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此刻,新娘李素娥,侧坐在摩托车上。
她今日的装扮,与往日格外的不同。
往日!
低马尾,素净棉衣,长绒裤,黑布鞋。
今日!
秀发烫成波浪盘在脑后,并插着蕾丝红花,上身是小西服,下身是百褶鱼尾裙,脚踩细高跟,脸上露着腼腆+害羞的笑容。
朱大阳伸手弯腰,把李素娥抱到了红毯上。
突---
一辆带兜拖拉机,停在摩托车的后面。
车兜内放着几床被褥、两个暖水壶、一套餐具、一面镜子、一个搪瓷盆、一个简易盆架,便再没旁的东西了。
车兜很大,嫁妆只占了一点点空间,还没啥大件,属实有点寒酸了。
众人嘴上没说什么,却频频投出异样的目光。
李素娥揪紧衣摆,愧疚于...自己让丈夫丢脸了。
朱大阳攥住媳妇的手,用眼神告诉她:这没啥的。
这时,又有一辆带兜拖拉机,停在院旁的土路上,车兜内...站满了人。
那伙人,应是李素娥娘家亲戚,他们下车后,大部分混进了人群里,有一对男女走到了摩托旁。
男的,约摸40多岁,个子不高,额头布满横褶,嘴角挂着憨笑。
女的,年龄和男的差不多,留着学生头,体型微胖,脸颊红润。
她先扫了一眼气派的大门,再环视看热闹的众人,末了,才笑着看向新人。
男子察觉到众人嫌弃的眼神,他心里满不在乎,遭一番白眼,省下几百块钱,非常划得来,但...仍找补道:
“朱家遣人来我家下聘的那天下午,我就去找木匠定制嫁妆了。
木匠递给我一个厚本子,每一页都画了好几种家具,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爱赶时髦,家具花样也就越来越多了,让我挑一套女儿女婿喜欢的款式。
我是大老粗,不懂这些东西,怕选错了款式,就想找大阳商量商量。
可大阳生意忙,我压根找不到他的人影,打家具的事,就这样耽搁了。
大阳,素娥,赶明儿,你俩去找木匠,定制喜欢的款式,我掏钱报销。”
女的也找补道:
“置办嫁妆时,我相中一个檀木盆架。
上面带镜子,下面有横板,能放空盆和肥皂,托洗脸盆的木柱,像金银花一样,非常好看。
可惜,素娥没相中它,嫌它太高、太繁琐,擦洗不方便。
她自己挑了一个圆凳样式的盆架,其余嫁妆,也是按照她的心意买的。”
从二人话语中,不难判断出...他俩是李素娥的爸妈。
沈青挑了挑眉,二老言外之意:
【嫁妆就那么几件,不赖他们,是女婿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摸不清他的喜好,是女儿讨厌奢华、繁琐的物件,只喜欢简朴型的。】
李素娥垂着脑袋,耳垂发红,羞愧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找不到女婿!女儿不满意!
谁会信如此蹩脚的理由?
倒不如大胆承认,不想给女儿置办太多嫁妆,落得偏心、吝啬的名声,这么整...偏心、吝啬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个虚伪。
朱大阳看向缎面被子,“我啊,打小就喜欢鸭类,被子上的鸳鸯,栩栩如生,绣到我心坎里去了,盖着它...指定睡得香。”
众人见主家(朱大阳)打圆场了,纷纷收起异样目光,还夸赞嫁妆选得好。
如!
铁盆架很实用,擦洗方便,还不用担心被虫蚁咬坏。
棉被厚实,估计一床得有八斤重。
搪瓷盆内的牡丹印花,艳丽、清晰,像真花一样好看。
突---
远处传来异响,众人扭过头,瞧见两辆拖拉机,正朝这边驶来,车头还绑有红花。
“咦?”李素娥爸好奇,“还有亲戚要来?”
李素娥妈摇了摇头,“出发前,我点过人数了,咱家亲戚都坐上车了,再者,我...只包了两辆车呐,一个拉嫁妆,一个拉亲戚。”
很快,两辆拖拉机,停到了众人跟前。
车兜内装满了家具和家电,雕花条几、八仙桌、太师椅、橱柜、衣柜、梳妆台、箱柜、风扇、洗衣机等。
“妈,洗衣机,水仙牌的洗衣机。”一小男孩亢奋道。
盘发妇人目露羡慕,“青绿色的,还印着白花,真...真是大手笔呐。”
洗衣机,要比电视机更实用。
电视机,别家有,你家无,顶多少一项娱乐而已。
洗衣机就不同了,能让人切实感受到,拥有它的人家,会比人少辛苦一些。
“条几...是血檀木的,这玩意老贵了,摆在堂屋,谁进屋看到了,不得竖大拇指啊。”
“阿玲出嫁时,我凑齐的嫁妆,要是有车上的一半,我就去烧香拜佛。”
李素娥爸大张着嘴,震惊道:“啥时候买的嫁妆?咋没知会我一声?”
车上物件...都是钱呐,买之前知会一下,就能想法把这些钱搞进自己兜里了。
李素娥妈紧盯缝纫机,“大阳,素娥缝补技术不咋滴,跟着你摆摊卖货,也不回家住,缝纫机丢家里,只有落灰的份,不如---”
“缝补...不咋滴?”
朱大阳抖肩一笑。
“您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上个月,我烤火时,拿火钳捅烧红的木炭,溅出来的火星子,把我裤子烧出一个洞。
素娥主动揽下缝补的活计,她剪圆破洞,从缝线处多余布料下手,抽出一团布线,捻成长长的细线,用纵横交错的针法,把圆洞补没了。
我用手一摸,光溜溜的,瞧半天,也找不见一根线头。
车上的小物件,缝纫机、录音机啥的,赶明儿搬到城里房子用,不会让它们落灰的。
我从朋友口中得知,岳父家具没定成功,就按照自己喜好,整了一些成品,顺便买了几件家电,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通知岳父。
大远、小诚...波子、大聪,来,帮忙卸下车上的货。”
“好嘞~”
瞬间,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火速冲向拖拉机。
沈青发现一个高壮的小伙,往屋后方向走了,估计...是去方便。
那群小伙打开车兜,合力把一件件嫁妆,抬入漆红大门,没抬进屋子,摆在正房屋檐下了。
摆檐下,宾客不用进屋,也能观赏嫁妆,同时,也能向众人传达一个信息:即便父母不疼,李素娥仍是有后盾的。
嫁妆一事解决后,众人返回院子,放鞭炮、欢呼起哄着。
朱大阳和李素娥,踩着红毯走到院中央,在司仪的吆喊声中,行完三拜之礼。
李素娥端起瓷杯,向坐着的公婆敬茶。
头发花白的妇人,正欲接茶时,院门口传来一道女声。
“等一下。”
沈青皱了皱眉,这个婚...结得真坎坷,腹诽完,他随众人一起看向门口。
此刻,院门口站着一位女子。
大波浪卷发,绑成了丸子头,脸很胖,下颌线却很流畅。
穿着一身红色皮衣,肚子溜圆,皮裤紧绷,似乎快要被胖腿撑爆一样。
季雪秀眉微蹙,“我总感觉...他有点眼熟。”
沈青:“你想象一下,皮衣女把头发放下来,身材变苗条,脸也小上几圈,会是个怎样的形象?”
季雪照做,先在脑海里,1:1建一个皮衣女人物模型,再用意念调整女人的身材。
很快,她调出来一个巴掌脸、五官秀气、神情妩媚的苗条女郎形象。
“是...胡丽娜!”季雪捂嘴惊呼,“胡丽娜和大阳都分手好几个月了,她来这儿准没好事。”
众人窃窃私语,猜测女子的来历。
朱大阳一眼认出来人是谁,“胡丽娜,你来我家做什么?”
咚---
胡丽娜跺了跺脚她,苗条时跺脚,娇软可爱,现在...河马踩沙地,毫无美感可言。
“大阳,我有正经事找你。
我去野集蹲了一周,都没看到你的人影。
问了一大圈,才知道你老家地址,急忙包车赶过来,哪成想,撞上你在办婚礼。
你行啊,刚踹完我,就拉人结婚了。”
李素娥扭过头来,双手因紧张和害怕,而微微颤抖。
朱大阳:“她是我前对象,几个月没见过面了,别理她,来,继续敬茶。”
李素娥乖巧点头。
朱燕凑上前,“胡...胡什么娜大老远跑来,说不定真有啥正经事。
先把她解决了,再走敬茶流程呗。
不然,待会儿敬茶和挨桌敬酒时,心里难免会思索...那女的究竟因为啥事找上门。
往后,每每回想起来,别人办婚礼,心里只想着‘结婚’这一件事,你俩办婚礼,心里除了‘结婚’外,还想着别的事,那得多别扭啊。”
李素娥认可这番话,她用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胳膊,示意其先解决女子。
“成吧。”朱大阳不悦看向院门口,“胡丽娜,你找我有什么事?”
皮衣,是拉链款式的。
胡丽娜双手分别抓住一侧拉链,向后方一甩,抛出一颗‘炸弹’。
“我怀孕了,你的孩子。”
院内先是一寂,接着,像朝热油里丢了冰块一般...炸开了锅。
信息太劲爆,令他们情绪激动,忘记顾及主家面子,叽叽喳喳讨论着。
“常听人说,大阳换人很勤,我原以为是谣言,没成想是真的。”
“大阳,好歹是个老板,素娥也倍漂亮,他前对象...咋长这样啊?”
“门口那姑娘底子不差的,五官紧凑,脖子长、手腕细、腿也直溜,瘦起来指定好看。”
“赶着办婚礼时登门,该不会...是来抢新郎的吧?”
“想啥呢,朱大阳和李素娥,前几天就拿着大队开的介绍信,去镇上领了结婚证,他俩是合法夫妻,怎么抢?”
……
季雪狐疑地盯着那溜圆的肚子,“真的怀孕了?”
胡丽娜怒瞪季雪,几个月不见,对方依旧很漂亮,自己却胖成这样。
“怎么?怀疑我腰上绑小枕头,装怀孕啊?不信,你过来摸一摸?”
朱燕插话道:“这个我有经验,人胖,肚子就会比别人大一些。”
胡丽娜双手插腰,“我原先可瘦了,瘦到再细的裤子,也能轻松穿上,我胖...是因为怀孕发福了。”
“你说怀孕就怀孕啊!”朱燕看向亲哥,“要不...找个中医,给她把把脉。”
瘦高的中年男子,烦躁地摸了摸后脑勺,“这会子上哪找中医?”
“我---”
一小方脸男子冲出人群,他戴着一个黑框眼镜,镜片右上角,还有个被磕出来的豁口。
“我年轻的时候,在中药铺当过几年学徒。
前段时间,我儿子振东,跟着大阳去卖花,他嘴巴笨、性格老实,不适合卖货。
干了半个月,就回家歇着了,我打算送他去木匠那儿,学一门手艺。
这些年,我虽没在中药铺讨饭吃,但也没有忘本。
我漫山寻找野草药,晒干后,有的卖给镇上收购商,有的留着自己用。
若有人登门找我看病,我就把把脉,诊断一番病情,再开一张方子。
方子上的草药,我家有的,直接上手抓,我家没有的,我就骑车去镇上买,我不收诊费,给点红薯、番茄、大枣等就行。
我女儿振瑛的‘气血亏虚’症,就是我给治好的。”
胡丽娜手一伸,“来,我没扯谎,不怕你过来把脉。”
“之前,我小腿起疹子,红痒不已,抓破了还是痒,找王杰拿了两副药,煎成药汤用棉布一敷,不到一周,疹子就退光了。”
一寸头小伙回忆道。
“王杰医术确实不赖,上回,我淋雨发烧了,他给我拿了些草根切片和车前草,前者干嚼,后者熬汤喝,第二天,我就不烧了。”
一头发三七分的小伙夸赞道。
王杰昂起下巴,眼里满是骄傲。
朱安(朱大阳爸):“王杰,劳你给门口姑娘把把脉。”
“没问题。”
王杰走向院门,指腹搭在胡丽娜的手腕上,闭着眼睛,神情也格外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