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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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高回音大，柳帮主的话轰隆隆的震响在众人耳边。陈家旺一回首，见到雪浪和二姝站在身后，脸色苍白。

此处可四顾群山大江，俯瞰街衢大道，再向上退，想必可见飞鸟流云。只是人变不成飞鸟，更不能御风翔云，此时此境，再多退一步、多退一层又有何意义？

柳帮主见众人沉默不言，做好戒备向上走了一步，道：“所谓‘当受则受，当辞则辞’，通权达变、不可拘泥。柳某诚心邀请莺梦小姐移步做客，诸位又何必如此愚直执拗？”

他忌惮无念，虽然占了优势，不敢轻易决战。尤其是塔越高就越窄，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万一莺梦出个意外，那可前功尽弃。

他话锋一转，又语带威胁道：“局面如此明显，为了莺梦小姐一人，再多增加无谓伤亡，既不仁又不慈还不智。”

莺梦闻言，道：“你究竟想怎样？”她心地善良，不愿大家为了自己无谓流血，存了舍己救人的心思。

柳帮主呵呵一笑，道：“之前已经讲了，仰慕莺梦小姐才艺，特来相请。”

莺梦冷冷的道：“既是诚心相邀，便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藏头露尾非待客之道。到底什么事，有话便直说罢，我们也好取舍。”

柳帮主来回踱步，道：“好，爽快！早这样多省事，何必伤了彼此和气”，他手一指无念、陈家旺等人，道：“反正也要有人捎信，就请你们回去带个话吧。”

对方终于要开出价码了，无念等人静静的等他开口。

柳帮主清了清嗓子道：“霹雳堂火器火药江湖知名，本人钦佩已久。这次想通过莺梦小姐，和贵帮交流探讨一下火药以及‘伏地冲天雷’、‘惊神震天雷’的制作。听说贵帮藏有不少火药秘籍，大家互通有无，共昌共荣，‘乐善堂’将有重酬。”

他话一出口，除了雪浪是出家人，其余人都是心中雪亮。所谓“互通有无，共繁共荣”只是幌子，对方摆明了就是要获得霹雳堂独门火器火药的配方和制法。

沉默片刻，无念道：“火药不是一般物品，不知道东瀛的一个帮派要了有什么用？”

柳帮主打了个哈哈，道：“‘乐善堂’有矿藏的生意，但如今还是用‘火爆法’的旧法子开山采矿，耗时耗力，远远不抵中华的火药爆破法，因此思慕如渴。”（注）

无念直指他东瀛倭国的身份，他眼见莺梦逃脱不了，也不隐瞒否认。不过这话虽然不假，却不是主要目的，只不过托词而已。

莺梦道：“霹雳堂一直有这方面的生意，帮主果真有诚意，可以好好谈谈。”

柳帮主道：“两国相距何止千里，惊涛骇浪里来回奔波实在不便。而且开矿消耗很大，与其购买，还不如授人以渔，自用自制。”

莺梦道：“朝廷管束的紧，火药制法不得外泄、不得私制。朝廷的饬令霹雳堂非得遵守不可…，”

柳帮主打断她的话，冷笑道：“我国居日出之地，自成一体，非蛮夷番邦，无须听令中华。明朝皇帝老儿，可管不到东瀛的头上。”

这话可是大大不敬。说到皇上，众人都不敢轻易接茬。

陈家旺忽道：“既然是开山采矿，你要‘伏地冲天雷’、‘惊神震天雷’的制法做什么？”

莺梦虽然是掌门之女，但她一向对火器火药的制作不感兴趣，场内众人中，只有陈家旺一人见识过‘伏地冲天雷’，因此一语点出了此中关节。

其实‘惊神震天雷’还是王敬得杜撰出来的，却被柳帮主当了真。

柳帮主嘿嘿冷笑几声，并不作答。

无念低声问道：“什么‘伏地冲天雷、惊神震天雷’？”

陈家旺压低声音，三言两语告诉他是霹雳堂独门火药，杀人无数、威力极大。无念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忧虑，诵了声“阿弥陀佛”，道：“‘伏地冲天雷’也好、‘惊神震天雷’也罢，江湖门派要了又有何用？凭柳施主高深神妙的武功，难道还有什么可怕可担心的对手，要用上这两种凶器？”

这其中事关紧要机密，又岂是眼前和尚等一干俗人所能知晓？柳帮主早已大不耐烦，朗声道：“‘天下布武、阴雷震震’！我柳某人何尝怕过谁？乐善堂又何尝怕过谁？和尚多问无益。”

他抬首向天，满是桀骜骄恣的神态。陈家旺心中一动，低声默默念了两遍“天下布武、阴雷震震”，忽然脸色苍白，伸手指着柳帮主道：“你，你…去年到过扬州土地庙？”

当初扬州土地庙一役，战况复杂混乱，陈家旺一家三口卷入其中，父亲被害身亡。当时爆炸过后，柳帮主灰头土脸，脸部受伤出血，陈家旺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却记住了他“天下布武、阴雷震震”这两句话，记住了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腔调。

柳帮主哼了一声，道：“去过怎么样？没去过又怎么样？”

陈家旺浑身发抖，道：“就是你！‘天下布武、阴雷震震’，我记得你说这话的声音和样子！”

柳帮主傲然道：“你居然听过？不错，‘天下布武、阴雷震震’，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天下布武、阴雷震震”是乐善堂忍者的训条。其中“天下布武”本是东瀛大名织田信长所言，表达了以武力匡合天下的意思。现今东瀛关白丰臣秀吉原本是织田信长的部将，也继承了织田信长“天下布武”的理念。

至于“阴雷震震”，则取自《孙子兵法》中的“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两句话。即深密藏形，有如阴霾迷漫，莫辨辰象（难知如阴）；驱兵接仗，则如霆雷之威，触之者折（动如雷震），这两句话正表达了乐善堂忍者毕生所求修炼至高的境界。

昔时东瀛大名武田信玄从《孙子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四句话中获得灵感，要求治下军队要动作神速，有如飚风之疾（其疾如风）；舒缓行进，行列齐肃如林木之森然有序（其徐如林）；侵袭掠扰，有如烈火之猛，不可遏止（侵掠如火）；屯兵固守，则如山岳之固，不可动摇（不动如山）。后来武田信玄从其中各取一字合成“风林火山”，作为自己军队的训条。

柳帮主开创乐善堂后，模仿武田信玄的做法，取“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为“阴雷震震”四个字。他是丰臣秀吉的忍者总头目，把主公“天下布武”的宿愿加在前面以示忍者忠诚不贰，合成“天下布武、阴雷震震”的训条。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愤懑、酸苦诸多滋味一起冲上陈家旺心头，他喉头哽咽不能言，全身血液仿佛刹那间被抽空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报仇、报仇！”

他深深的呼吸吐纳，全力运转周身真气。其实他之前耗力甚巨，丹田空空尚未复原，但如今已经顾不得了，虽然丹田隐隐刺痛，依然不管不顾竭力积聚真元。由于运气过甚，关节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啪啪响声。

小纤见他脸色突然一阵红一阵青，眼中血丝湛红，脸上肌肉扭曲，神情从所未见。她心中不安，连唤两声，陈家旺似魂在天外，眼睛眨都不眨，直直的盯着柳帮主，充耳不闻。

莺梦也注意到了情况不对，心中大急。柳帮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关键时刻陈家旺又好似中了邪，如何得了？

她冲上前拉住他手连声唤道：“师弟、师弟！”她小手冰凉，碰到陈家旺的皮肤，竟然如同火烫一般，不禁惊呼出声。

无念在场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陈家旺运气行功关节发出的啪啪声，早心有疑虑，见状大喝一声，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他以佛门狮子吼的内力发出，声如龙吟，塔内八方回响，啸声不绝。

陈家旺一心报仇，愤怒之火闭塞了各处感官，他运气行功，内息如潮水般起伏不止，只等充盈潮满便要出手。忽然掌中一凉，接着便听到梵音清越，霎时间如同头上淋了一桶冰水，打了个激灵，感官七窍重开，回过神来。

眼前形势岌岌可危，自己势必不能鲁莽轻率。当下尚能维系着脆弱的平衡，还可节节后退、层层抵挡，如由着自己的性子，不仅报不了仇，更于大局不利。

自己命不足惜，可岂能不顾身后事、不负责任？不到最后关头，又怎能轻言生死？

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明明在眼前却还要强忍克制，陈家旺手指柳帮主，嘶声吼道：“你、就是你杀我父亲…，”

一语甫毕，体内真气剧烈冲突，猛然间喉头发甜，一口血涌了上来。他牙关紧咬，生生将血又咽了回去，只觉得胸闷气短、丹田似要炸了开来，额头上、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这一年中陈家旺身子长大，已是个少年模样，不再是土地庙中的瘦弱渔童，柳帮主已经认不出来。他存心要向众人施压，不以为然的道：“哦，柳某人杀的人多了，那又怎样？”

无念道：“施主杀戮太重，还是趁早放下屠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柳帮主不耐烦道：“哪有这么迂腐！时辰不早，到底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莺梦道：“你视人命如草芥，有违天道，不怕天打雷劈、堕落阿鼻地狱吗？”

柳帮主哈哈笑道：“小姑娘说的这些，都是愚夫俗子编造出来的，大丈夫要干大事，便不能心肠软弱、有妇人之仁。真有天道、真有佛祖神仙吗？果然真有，那就让柳某人见识见识吧！”

话音刚落，塔下轰然一声巨响，一股冲天热浪翻翻滚滚直冲了上来。对峙的双方一时间都愣住了，不由自主探头查看究竟。

只见宝塔一层燃起了大火，火焰熊熊肆虐，众人虽然站的高离的远，也能感觉到热焰炙人。大火中不停传来琉璃瓷砖受热炸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间脚下晃动，尘土瑟瑟而下，宝塔塔身猛然震动，向一旁倾斜。

众人发一声喊，纷纷伏下身子，站稳了脚步，生怕一个不慎，掉下去不摔死也得烧死。

突然塔下大火剧烈燃烧，发出轰的一声巨大闷响，塔身抖动，震的四壁供奉的浮屠佛像四散坠落。塔刹八条铁索同时绷的笔直，竟然发出弓弦拉紧时的嗡然颤响声。顶层的几尊浮屠佛像被震的掉了下来，大响声中将楼梯栏杆砸落了一大截。

小纤躲闪碎片时立足不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直往下滑，莺梦急忙伸手拉她却拉了个空。

此时塔身倾斜角度已然不小，地面又太过光滑，没有支撑点，小纤虽然手脚并用，拼命用力想刹住身体，但还是止不住下滑之势，身子不由自主加速向楼梯缺口处坠落。

此时塔高风大，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塔下的大火发出“呜呜”怪响，火舌吞吐间，犹如塔内有一条火龙要破塔而出，声势惊人，烈焰弥漫。

就在这一刹那功夫，小纤的一只脚已经滑出了栏杆。莺梦脸色煞白、惊呼出声。

惊呼声未绝，陈家旺已如离弦之箭，直扑向前，抱住了小纤。他一抱住小纤，便手脚用力，极力想支撑住两人重量。不过他的身体被小纤下滑的势头带动，速度不减，霎时间两人就已双脚凌空，小半个身子落到了栏杆之外。

陈家旺情急拼命，双腿紧紧夹住小纤身体，腾出双掌急运全身真气，全力向下拍出。

掌力击碎地面金砖，内力到处，五指如钩紧扣地面。两人下坠的势头猛地一顿，力量传导到双掌之上，在地上拖出了两道血痕。

陈家旺十指指骨疼痛欲裂，胸肺宛如要炸破开来。他屏住一口气，咬紧了牙关，不顾一切向上攀爬。

正在此时，塔身又是一抖，整个楼层都在震动摇晃。陈家旺腰部以下都是悬空的，腿脚无处借力，地面一晃动，双掌再也难以支撑两人的重量，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指掌间的力量飞速流逝。

忽然间左臂猛然一紧，就觉得有一股大力传来，托起他和小纤的身体腾空向前，“啪嗒”一声落到了塔壁边上。

原来是无念看到情况不对，将掌中剩余的佛珠以漫天花雨的手法向柳帮主激射而出，同时身子向后倒纵急退，人在空中，甩出袍袖缠住了陈家旺左臂，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将两人救了下来。

陈家旺落到地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人一松懈，此前强行咽下去的鲜血这时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溅的小纤脸上、胸前一片殷红。

小纤见他口吐鲜血，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泪水早已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此时头顶还不时的有物体掉落，陈家旺浑身脱力，没有力气站起来。小纤顾不得惊魂未定，伸出袖角替他擦去嘴边血迹，和莺梦一边一个架起他，往墙角处躲。

这边柳帮主既要应付无念射出的佛珠，又要当心头顶四处砸落的杂物，还要留神周边环境，稍微一耽搁，就被无念成功将陈家旺救下。

不过他虽然没有来得及趁无念救人时趁势掩杀，但无念现在已是两手空空，陈家旺又力竭而衰，局面已是有赢无输。

柳帮主昂头斜睨无念等人，怪笑一声，暴喝道：“‘天下布武、阴雷震震’，顺我者则昌、逆我者则亡！”

身后倭寇一齐出声相和“天下布武、阴雷震震！”

众倭声音齐整划一，颇有声势。眼看柳帮主带人就要动手，就听塔顶上传来塔刹铁索绷紧吃力的声音，嗡嗡颤动的尖锐响声直刺耳膜、摄人心魄。

大报恩寺塔刹的镀金球、九霄龙头、天盘等重达四千余斤，外围有八根铁索牢牢固定，如果一旦失去平衡，后果不堪设想。

上有泰山压顶之重，中有倭寇贼心不死，下有烈火灼灼燃烧，情况危殆、千钧一发。

看来塔要倒塌了。陈家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一跃而起，拽过莺梦和小纤，让二姝紧靠塔壁身体蹲下，自己双臂张开，遮住二姝。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撑开，身体前屈，力运后背，以身体为盾，将二姝挡在身下。明知是蚍蜉撼树，却竭力做出最后的努力。

不过他连番运气，真气早已竭泽而出，此时丹田更如沙海一般枯竭，再剧烈提气时，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喉头发甜，鲜血再次喷出，星星点点的洒在洁白的塔壁、滴落在二姝身上。

就在身体软绵绵的倒下之际，恍惚听到塔下传来浑厚悠远的啸声，有人长声呼唤道：“莺梦、梦儿”。这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正是霹雳堂掌门秦敬泉。

陈家旺心中一宽，一口浊气吐出，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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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火爆法是先用火烧烤矿岩，到了一定温度后，泼以醋或冷水，矿岩即因骤热骤冷而破裂变酥，然后再用采掘工具采矿的方法，是火药应用于采矿之前的一项矿岩破碎技术。有学者考证认为，明万历前中国就已采用火药开矿了，而同时期日本仍采用落后的火爆法采矿。据记载，直到德川幕府时期，日本还派人到天川（即澳门）学习先进的采矿方法和冶炼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