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宗伯?”
王五不知此人是谁,听罗子木语气倒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因为先前罗子木所说四人中他不识得归庄,也不晓得阎尔梅,可顾炎武和黄宗羲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很。
二人可是前世研究南明史和明末清初思想界无法绕过的人物。
满清非中华便是这些思想家的观点。
此观点搁两百年后,就是殖民统治与反殖民统治的观点。
而那老宗伯于罗子木口中更甚过顾炎武四人,显然地位极重,应当是这个时代文坛和思想界的泰山北半人物,却不知是谁。
王五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也没想到那人是谁。
继而忽的想到一人,不禁问道:“这老宗伯可是钱谦益?”
“不错,正是牧斋先生!”
提到老宗伯,罗子木不禁一脸敬重,发自内心的敬重,绝无做伪模样。
这让王五不由大是奇怪,斟酌片刻实言道:“据我所知,这钱谦益早在弘光年间便在南都率众出城降了鞑子,气节早失,怕是当不得罗参军老宗伯一说。”
“将军这是误会老宗伯了。”
罗子木摇头道,“当日清兵南下,做主开城投降者乃南京守备勋臣赵之龙、保国公朱国弼、守备太监卢九德三人,其余勋臣六部、都察院大臣不过虚有其名,牧斋先生又因曾拥戴潞藩朱常淓为弘光朝廷排挤”
按罗子木的说法,弘光元年南都城内决策降清的是赵之龙,其在弘光帝出逃后立即派兵驱散拥立伪太子的百姓,把持各门大张告示宣布向清军献城。
因此南都出降这件事上,钱谦益根本就不是主动,而是被赵之龙等投降派挟迫。
清兵入城后钱谦益即被多铎派人押送燕京,一天都没让他多留在南京。
后清廷为了笼络人心任钱为礼部侍郎,但钱不久就以病重为由返回原籍常熟。
满打满算只在燕京呆了五个月,回到原籍后立即开始暗中反清复明,直到如今。
从时间节点上来看,钱去燕京时清廷尚未颁布剃发令,江南也没有爆发抗清斗争。
等钱到了燕京,江南才因抗拒剃发血流成河,钱的家乡常熟更是被清兵一屠再屠。
“老宗伯回到常熟后不仅出钱支持抗清义军,还亲自出面劝说降清明将反正,并向永历朝廷制献上“东西并进,合师长江”的战略计划。”
罗说钱献上的这個计划就是先收复江南,再逐步北伐,恢复明室江山。
王五听的心中一动,早先他也有过沿江东下占领江南的念头。
后来因为无法放弃根据地数万军民独自东下,这才无奈抛弃这一方案。
仅这一方案的现实作用和意义,其实是很高明的一个策略。
江南为钱粮赋税重地,可养十万雄兵。
南都更是明之故都,收复意义极大。
当年朱元璋便是据了江南之后才真正发迹,成为一方霸主,终开创明室三百年基业。
无法东下,王五这才退而求其次向穆里玛、张长庚要的荆州。
荆州之地虽险要,控扼长江,但于将来三藩之乱时此地只能起一重要筹码作用,也就是能左右清廷和吴三桂,于起事之初起举足轻重作用,从而为王五带来更大的利益。
但想以荆州开创几百年江山,却是相当难的。
毕竟,人口摆在这。
满打满算,荆州府城连同各县辖人口也不过几十万。
能够征用武装训练的青壮最多五万,再多,百姓负担不了,民间生产也必被影响。
而江南二十年前虽被清军大举屠戮,但二十年繁衍下来,人口已然恢复到千万级别。
三藩之乱后,福建的耿精忠拼命北上和清军硬碰硬,为的就是占领江南。
虽然耿精忠的兵马于三藩最弱,但这家伙却是打的最狠最卖力的。
硬生生打的康亲王杰书躲在后方两年,要不是台湾郑家拖后腿搞人家后方,怕是轮不到吴三桂在衡阳称帝。
因为占据江浙财富重地的耿精忠,是不是还愿意当吴三桂的小弟,很难说。
这小子,可是有称帝野心的。
天子分身火耳!
“老宗伯不但详细摸清江南及周边驻防清军兵力虚实,收买大量清军官兵,还多次派人秘密联系西南的孙可望和东南的国姓,在老宗伯多方努力下,孙可望和国姓同意出兵”
说到这,罗子木有些遗憾叹了口气,说是孙可望虽支持老宗伯的战略,但他是“国主”必须坐镇云贵,不能亲自统兵出征,因此将执行这一战略计划的任务交给了因兵败保宁而被撤职的蜀王刘文秀。
然而刘文秀已对孙可望心生不满,不愿再让孙可望建立更大功勋,因而拖延出兵消极应对。
“东南方向的国姓虽是老宗伯的学生,也打着永历朝廷旗号,不过在我看来国姓根本不想与孙可望会师长江,因为那样一来他就要听命于朝廷,且我听说当时国姓在暗中正与清廷秘密谈判”
说这件事时,罗子木语气明显有埋怨之意,甚至将国姓置于降清被杀的孙可望之下。
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当年国姓将张尚书抛在敌后一事,甚是叫人寒心。
罗所说的西南、东南会师长江战略,王五也听说过,只是最后唯有鲁王监国政权的残余力量在张名振、张煌言的率领下,认认真真地执行了这一计划。
也就是二张“三入长江”之役。
第一次抵达镇江;
第二次到达仪征;
第三次直逼南京。
罗子木坦言当年“三入长江”不管是钱粮还是情报,亦或资金来源,皆由钱谦益联络的反清力量予以提供。
“尽囊以资之。”
因此老宗伯绝不是外界所言贪生怕死之人,实乃隆武元年以后复明士绅心目中的复兴秘密“领袖”。
或者说是盟主。
也正是在其号召下,江南士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力支持二张三入长江,以及随后郑军大举入江。
很多府州县在明军入长江后便宣布反正易帜,自是钱谦益之前做的若干工作影响。
殉国的瞿式耜说:“钱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划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忠躯义感溢于楮墨之间”。
死于荒外的晋王李定国也多次以腊丸密书同钱谦益联络,让钱为永历朝廷联络东南抗清义民。
种种事实都表明钱谦益这二十年来是不遗余力在反清复明。
东西并进的战略计划因西南和东南明军主力无法并进,导致二张在长江苦侯无果,只能退兵。
“老宗伯一直没有放弃复明,在西南朝廷危亡时又为国姓提出有名的“楸秤三局”战略方针,并屡次写信督促国姓出兵北上长江。为打消国姓顾虑,老宗伯更是抱病前往苏淞说劝水师提督马进宝按兵不动,为国姓所部海船入江提供便利。一切都很顺利,南都指日可下”
说到这,罗子木再次打住,面上也是无比唏嘘之色。
后面的事王五知道。
上天给明朝开了一个玩笑——占尽优势的郑军竟然因为轻敌大意败了,且在仍占有优势的情况下不顾友军匆忙撤军,以致南都城内的清军都为之目瞪口呆,直言侥幸。
最后一次复兴机会就此逝去。
仔细想想罗所说的这些事,王五对钱谦益不由改观。
钱氏失节是事实。
可若说弘光元年钱失节乃是其一生污点,无法原谅,那当初清廷占领南都后对江南可是传檄而定!
也就是说弘光元年江南无论是士绅还是百姓都无人抗清,哪怕是率先在江南竖起抗清义旗的陈明遇、阎应元、冯厚敦三公,其实在清廷剃发令下来前,他们也是降了清的!
剃发令一下,绅民才知非亡国易代而是亡天下,毁绝文明传承,遂奋起抗争。
历史本就是极其复杂之事。
论迹不论心。
看所做所为才当是客观公正之评价。
说免难听点,如果不是多尔衮心血来潮强令汉人剃发易服,极大概率不会有后面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战争。
或者说汉人军民反抗烈度不会这么大。
在边上一直听着没说话的浮尘子道长也不禁挼须道:“这么说来,老宗伯倒是个抗清的义士了,先前贫道倒是误会他了。”
“没有老宗伯的暗中支持,我们哪里能在海上撑得下去,我奉尚书之命在江南活动遇险多次,都是老宗伯暗中托人解救于我只老宗伯年事已高,今年已经八十三,本是应去探望他老人家,但因尚书嘱托甚急”
罗子木正说着时,王五心中突然一个激灵。
印象中张煌言是今年因为绝望自散义军被清兵抓住就义,而罗子木说钱谦益之前一直暗中支持张部义军,且年事已高怕是撑不了多久,说不定也是在今年去世。
如此,张煌言会不会是因为钱谦益之死才觉彻底绝望?
两者之间应该有关联。
念及此事,不由问罗子木:“钱氏如今尚在?”
罗子木说他自江南潜来武昌时听说老宗伯病重,时常昏迷,可能撑不了多久。
随口又说钱家族人与老宗伯的夫人河东君柳如是好像在打官司,争产什么的。
具体情况不知,都是道听途说。
“河东君么?”
王五微微点头,这可是个奇女子,印象中钱谦益死后没多久,河东君就悬梁上吊了。
好像是钱家族人争产凌辱这位奇女子,河东君气急之下以死逼退那帮族人。
王五怀疑钱谦益降清后能幡然悔悟,至死都在反清复明,可能是受柳如是的影响。
便同当年李成栋受小妾影响举旗反正一样。
想到这里,倒是不忍柳如是这位奇女子就此香消玉陨,若能营救还当伸一把手才是。
“呀,老宗伯若是病重,万一就此仙逝,如何能作血书?”
浮尘子想到这一节,不由有些惊慌。
钱谦益确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领袖,也是文坛盟主,他若也给吴三桂来一封血书,纵是吴三桂还不肯反,可清廷晓得的话怕是吴三桂就要寝食难安了。
纵是还能憋着,面对清廷以及天下人的猜疑,他还能憋多久?
王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直以来他都想让吴三桂造反的进度条加快,因而才让张长庚将查如龙的血书如实上报清廷。
不过这个查如龙份量太轻,但要是有钱谦益、顾炎武、归庄等人的血书,这个进度条怕是真能加快了。
因为钱、顾、归等人,实际就是明朝遗民。
或者说他们能代表天下复明之士。
影响当能与韩王所言并肩。
吴原本为天下复明之士唾弃,却突然成了天下复明之士争先恐后上血书效忠的“领袖”,王五觉得吴三桂不动心是绝不可能的。
自己再暗中推一把,说不定真就提前引发三藩起事了。
只钱谦益要是好死不死的现在死了,那“血书大联盟”无论份量还是影响,恐怕都要小一些。
这倒是个麻烦。
罗子木怔了一下,旋道:“无妨,血书便是遗书!”
“遗书?”
王五若有所思,钱谦益真要给吴三桂留了一封遗书,想想也有趣的很。
再想苏州还有个法宝等着自己去取,另外也要同张煌言亲自见一面以安其心,不由抬头看向浮尘子:“道长过些日子可愿与我去江南走一圈?”
“江南是个好地方,贫道敢不从命?”
浮尘子哈哈一笑,对于去江南一事颇是向往。
王五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汉军都统兼荆州总兵,想偷偷去江南有些麻烦。
这件事得好生计划才行
作者注:关于钱谦益生平事迹均取材于信史《南明史》、《南明史》,以及明末抗清志士归庄、陈子龙、黄宗羲、阎尔梅等人书稿中关于钱的记录。
有疑问者可自行翻阅,哪怕简单某度一下也行,不必武断指责作者洗白钱氏什么的,因为完全没道理。
另历史上乾隆组织了对钱谦益的官方抨击,亲自将钱定为与洪承畴并列的贰臣,下旨禁绝钱氏著作,甚至与钱同期有交往的人著作中有关钱的相关文字“亦在禁绝之列!”
水太凉便出自这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