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幕降临,年轻的男女们围坐在毡房中,高谈阔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姑娘们跳起快乐的舞蹈,肩膀抖动的样子令人惊艳;小伙子们唱起高昂的酒歌,将人间变成欢乐的天堂。或者,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躺在草地上,体会着草原的宁静,看着天上的星星,思考人世间的哲理,是一件惬意无比的事情。
总之,草原是富足的代名词,是豪迈的象征,是自由的向往,是治愈人生苦难的良药。如此美丽的记忆,自然不能与晦暗的光线,烟熏火燎之后的灰烬、混浊不堪的空气以及粗鄙不堪的器物联系在一起。而梁达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则与这些印象完全相反。
进入毡房后,苏隐将梁达引到正对着门的矮榻旁,伸出右手,敷衍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口中说道:“小郎君请上座!”梁达知道这是主人的座位,赶忙拱手推辞道:“娘子是主,我是客,不敢僭越。”苏隐却冷冷道:“小郎君不必如此假惺惺,这毡房如今以你为主,理当由你坐这儿。”说罢,她也不等梁达回答,便自顾自地走到主座左手边的毡子上坐下,然后从边上取过一把长勺,在奶锅中搅了几下,一股浓郁的奶茶香立即压住了毡房中的污浊之气。
梁达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主人”在对方心中大约和仇寇无异,如今自然不能为座次这种无聊的权力象征去触怒她。于是,他走到了主位右手边的毡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双脸挤出灿烂的笑容道:“娘子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个暂居之客,不日便会离开,娘子才是此间的主人,客随主便,我自当听从娘子的安排。”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用近乎谄媚的语气问道:“若是方便,娘子可否抽空帮我用盐水清洗一下伤口?这事我自己做不来,故此需要劳烦娘子帮忙,你放心,我定有重谢,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毡房中没有凳子,坐下之后,要么盘腿而坐,要么跟苏隐一般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之上,梁达连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觉得难以忍受,正思量着是否该将自制的小马扎翻出来用时,终于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好的!”
梁达听后大喜,赶紧抬头望去,却见苏隐正将两个圆饼状的东西扔进火中,他好奇的问道:“这是何物?“牛粪饼!生火用的!”苏隐的回答依旧波澜不惊,仿佛世间的一切均与她无关一般,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牧人们常说,谁家的牛粪饼越多,谁家的女子就越贤惠,谁家也就越富有!”
不是吧?这玩意竟是财富的象征?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不难理解,这些天一路行来,草原上的确没有太多树木,而游牧所需的物品无一不是轻便且易于搬运的东西,显然没法拉着沉重的一车柴火到处跑,而一车柴火也烧不了几天,那么,将富含植物纤维的动物粪便晒干后做成燃料,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牛粪成为人人都离不开的必需品,那么,自家的牛拉出来的便便,肯定在第一时间内被自家人捡走,如此一来,从牛粪饼数量多少,的确可以估算出主家的牛羊多少,虽然不一定十分精确,但结论应该大致不差。苏隐毡房外那一堆堆如同矮墙一般的枯黄之物,应该就是所谓的牛粪饼了,这莫弗纥的遗孀还是个富有的人。
只是道理归道理,感受归感受,一想到要与如此多的动物排泄物共处一室,梁达脑海中残存的关于草原的所有美好印象立即被污浊之气熏臭了。
苏隐添完炉火,将手在一张旧毡布上擦了擦,便给梁达端来一碗奶茶,外加一盘干酪。看到眼前端着食物的纤细小手竟是刚刚抓过牛粪的手,梁达的内心便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想婉拒,却知道如此定会冒犯对方,情急之下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看到梁达欲言又止的样子,苏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郎君先暖暖身子,待会妾身便帮你清洗伤口!”
就这样还给我清洗伤口?梁达再也忍受不住,脱口说道:“苏家娘子,你,你刚才用手拿了牛粪饼,怎么?怎么不洗手就拿吃的东西?”
“妾身刚才擦拭过了呀!”苏隐醒悟了过来,双眉一扬,嘴角露出讥笑:“小郎君是嫌脏吗?”看到梁达满脸尴尬,她心中一软,冰霜般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无奈的自嘲:“小郎君连这都受不了,想来当是个出身优渥之人。”
出身优渥?梁达从没觉得自己如何的高人一等,这只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为此,他在草原上晃荡时,每天总要花费很长时间去寻找水源,为的正是这一日不夜的洗手、洗脸和沐浴。
这便是梁达想要搬出去住的原因。问题是,这能宣之于口吗?
略加思索,梁达决定还是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毕竟,心直口快或者口不遮掩的和盘托出,在大多数场合不过是愚蠢无知的代名词而已,而善意的美化,也不能算是谎言吧。
于是,他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乃行商,伤好之后定然是要离去的,如今身受重伤,承蒙几位悉心照顾,已然感激不尽。但与几位共处一室,难免会给人予瓜田李下之嫌。为今之计,只能由我搬出去住,若是有事,你们听我招呼再施以援手,便是感恩不尽了。”
“什么瓜田李下的,你们唐人太迂腐了。在草原上,一户一顶毡房,千百年来便是如此,谁没事干去编排这个!”月奴觉着梁达的想法很不可理喻,于是打趣道:“或者说,小郎君有断袖之风……?看你这俊俏的模样,还真是……”说着说着,她竟“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他才不是呢!”月奴的笑声让一直冷若冰霜的苏隐也轻展双眉,她随即笑道:“他刚才可是贼眉鼠眼地盯着娘子的身子乱看,大约是年纪太小,毛……,未经人事吧!”这话说得,已近乎当面的羞辱,也算出了她一口恶气,反正梁达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