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都长安皇城西南承天门街之西,第六横街之北的太史监衙署内,有一座周八十步,高七丈的灵台。
一阵夜风吹过,灵台上的几人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即便如此,依然无人敢轻质一言。良久之后,终于还是站在中间之人开口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现今是什么时辰了?”边上一人答道:“丑时,鸡人刚敲过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另一个声音响起:“迦叶太史,连着三天了,一直都是这样,不会有错的。再不上奏,将来至尊怪罪下来,便是将这署里两百多颗脑袋全部砍掉,也是不够的!!”太史令迦叶“哼”的一声道:“依杨太史之见,该如何报呢?”灵台又立即陷入可怕的沉寂之中。
三天前,值守的天文观生发现金木水火土五星竟同时出现在尾宿,当即便将喝得酩酊大醉的灵台郎架到了灵台之上,灵台郎听闻是五星聚合,一个激灵,当即吓得酒醒大半,确认之后,他立即连滚带爬的敲开了迦叶太史的房门,很快,整个大唐道行最高的几个占星家,不得不连着三个夜晚守候在这高台之上。
按制,凡是出现了异常的天相,比如日食、月食、金木水火土五星运行异常之类的事情,观生们都将其详细记录在案,然后报给占候者进行占候,观测和占候的结果,按季度报给中书门下,然后由门下省记入起居注中,年末则汇总成册封送给国史馆,由史官们载入史册。重大的异常天相,则会立即上报,甚至要连夜直达天听,整套流程从国初以来已稳定运行了一百多年。灵台上的诸公乃是整个衙署里少数有官品之人,不入流的观生、天文生们早就被远远打发走了,出了五星聚合这种天相,在场诸公又有谁不知道按例应立即上报呢?嘉业太史之所以压了三天,表明上说是要再三确认以示郑重,实则是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这表章该如何写。
每当夜幕降临,抬头仰望星空,可看到无数璀璨的繁星散布于天球之上,永恒不动,岁岁相同,年年相似,故称之为恒星;与此相对,行走于天球之上的天体则被称为行星,肉眼可见者有五颗,古人称之为金、木、水、火、土五星,代表着五行之精,乃是天帝的使者。
孔圣人有言,上天与人间是相互感应的,人间的事情会上感于天,同时,上天也通过种种方式,对人世间的善恶邪正进行回应或提供警示,在这当中,祥瑞为有德之赞,灾异失德之警示,受警示之人必须及时反省改正,否则,必定败亡。是故《中庸》有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汉时大儒董子则更进一步,认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
于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天人感应之说随即成为治国理政的根本之一。能读懂星相、灾异的观星人、占候者便逐渐被纳入朝廷的管理之中,民间人士则不得私学天文,违者重罚,到了本朝,即便贵为皇子皇孙、宗室外戚、勋贵清流、高官显宦,犯之也要严惩不贷。官方的观星占候之人也因此逐渐成为了天道的代言人。
所以,为了观测天相并解读其背后的意义,本朝立国之初,太史令李淳风即博采众长编成了《乙巳占》,作为朝廷专用的占候之书,藏之于大内和太史监。当今天子登基后,深感《乙巳占》仍有不足,便下旨让太史令瞿昙悉达重新编著《占经》共一百二十卷,与《乙巳占》一同使用。这两任太史令都是天资过人,惊才绝艳之辈,他们主持编写的这两部占经,不仅吸收了前人的经验,还多有创新,其条目之清晰,内容之详尽,分析之准确,无不远超历朝历代,让晚生后辈无不心悦诚服,自惭形秽。
自古以来,苍穹如此浩渺,天威如此难测,历代占经又多为提纲挈领之辞,对某一天相或灾异当做何种解释,说到底,不过全凭占候之人一张嘴罢了,遇事按需解读便成了他们升官发财和挟私报复的不二法门。
但谁也没想到,或许是李淳风和瞿昙悉达两位太史令太过于炫耀他们的才华吧,他们两位所主持编撰的《已巳占》和《开元占经》里,对五星聚合的解读,却一反常态的十分准确和详尽。按两书所言,凡五星聚合,若国主无德,必受天罚,轻则战乱,重则灭国;若国主有德,亦要改立天子,方能保得子孙藩昌,国祚永延。为了证明其解读的正确性,以便引起君主们的高度重视,占经还十分详细的列举了历代出现的五星聚合之相及其相应的后果,例如:周代殷商之际,五星聚于房宿;齐桓公即将称霸天下(即预示着周天子大权旁落)之时,五星聚于箕宿;汉高祖入秦之前,五星聚于东井。种种事例,无一例外,都是九鼎更替之兆!
于是,问题就来了,若真按《占经》中的解读上报,说此次五星聚合乃天子无德,国家将亡之兆,这无异于自寻死路。可若说天子有德,按占经的要求,也要禅位给太子才能永保藩昌,这无异于逼迫身体依旧硬朗,大权仍然在握的当今陛下提前退位,其结果也同样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于是,左也不行,右也不是,事情就变得十分的棘手了。
“表章我早已写好,杨公,你看过之后随我一同去吧!”良久之后,迦叶太史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出了决定。“好,某这就随公一同前去!”杨太史沉声应道。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确不能再犹豫了。
离开衙署之时,杨太史看到迦叶太史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袍服,便好奇的问道:“公这身袍服不错,为何前日来时没见你穿呢?”迦叶太史微微一笑道:“昨日让家仆新送来的!”杨太史听后眉头一展,笑道:“某这身也是昨日送来的!”
两人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说罢,便一同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