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作为开国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其声望和权势也在杨慎矜一案后达到了顶峰,朝中无人敢直撄其锋,官员因害怕引起李相公的不快,在左相李适之的儿子卫尉少卿李霅设宴召客时,甚至不约而同的拒绝上门赴宴。临近年末,至尊更是将全天下的岁贡之物陈列在尚书省,让百官前去观摩,然后再全部拉到平康坊赐给李相公,其盛况让整个京城为之沸腾。
然而作为一个长期混迹于长安市井之中的下层官吏,吉郎中却从这个不同寻常的赏赐中读到那可怕的信号,自古以来,岁贡之物乃是四方臣服于天子的一种表示,如今全部赐给一个臣子,这份荣耀,可谓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壮举。但这意味着李相公如今是赏无可赏了!再这么下去,其结局可想而知。
果然,翻过年,到了天宝七年,也就是两年前的六月,原本在朝中默默无闻的侍御史杨钊先升为户部的度支员外郎,没过几天就改迁门下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从官衔上看,由从六品下提到了正五品上,可谓连升三级,若只是这样的话,还不算如何的出格,毕竟升得比他还快的外戚大有人在,但外戚们通常没有什么实权,遇到强项一些的御史、县尉之类的实权小官也要退避三舍。但杨钊则不一样,他所任的官职都是实打实的职事官,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次官,纠劾百官不在话下。给事中在门下省中位列侍中、黄门侍郎之后,但侍中和黄门侍郎的主要精力是在政事堂那边,门下省的具体工作按制是由给事中负责的,即由给事中“分判省事”,所以,但凡是百官上报的奏抄,都由给事中签署之后才能上报侍中审定的,遇到三司会审的大案,由给事中代表门下省参与裁决,各部上报的授予六品已下的文武官员的申请,则由他们初审,不合格的报侍中备案后就可直接退回。度支郎中则是户部专司度支事宜的一把手,而时任户部尚书又是靠杨家引荐才从剑南节度使位置上升任过来的章仇兼琼,对杨钊可谓言听计从。因为,杨钊的职权实际上横跨了监察、财政、人事和政务上报等不同部门,而且在这些部门里都能说得上话,此外,杨钊还一人身兼十多个使职,掌握着大量的具体行政事务办理权,其实际的权力其实已经超远超正三品的一部尚书了。
稍加分析之后,吉郎中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被人世人忽略的问题,真正与贵妃亲近的是杨铦、杨錡和三位国夫人,她们虽然是堂兄弟姊妹,却是从小就在一个锅里舀饭吃长大的,感情可谓亲密无间,在贵妃还是寿王妃的时候,五杨的社会地位就已随之逐渐鸡犬升天了,三个国夫人也在那时分别嫁入了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清河崔氏这样的望族为正妻。而那时,杨钊只不过是一个蜀中小县负责屯田的县尉而已,与贵妃和五杨并无交集,他到京城替章仇兼琼送礼时,谋到的第一个官职也不过是个正八品下的金吾卫兵曹参军罢了,想来无非是让他可以自由出入禁中以便帮五杨给贵妃送些礼物或传递些消息而已,那个时候,他肯定还得不到贵妃的青睐,否则,贵妃枕边风一吹,至尊金口一开,肥缺有的是。所以,杨钊在三年前突然被超格提拔,绝对不是出于至尊对外戚的宠爱,因为,他和五杨不一样,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外戚。
吉郎中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既然李相公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那么,他那儿就没有太多可以捕杀的猎物了,自己作为一条走狗,是时候换一个水草丰美的去处了。
于是,吉郎中很快就和披着外戚身份获得超级提拔的新贵杨钊搭上了线,毕竟在李相公铲除御史中丞、户部侍郎杨慎矜时,他和杨钊曾一起供李相公驱使过,曾在一条战壕里共过事,彼此都很熟悉,对方知道他的本事,而且,他的判断也十分正确,对方的确需要他这么一个人来向昔日的上司李相公反咬一口了。
双方一拍即合,在吉郎中的赞画之下,杨钊杨侍郎在去年以贪赃的罪名将李相公的左膀右臂之一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拿下,将其掌控京城行政大权的手掰断。今年二月,又用同样的罪名扳倒了御史中丞宋浑,将李相公的势力彻底驱除出了御史台。仅此两下,便将李相公这只白额大老虎的牙齿给全部拔掉了,即便他仍是宰相,但已经失去了对百官的震慑之能,也不能在京都肆意妄为了,相反,如今却要仰赖他人鼻息才能苟活下去了。
吉郎中也因此而迁为正五品上的户部郎中,成为主管全天下税赋的中枢要员。
咸宁县廨和京兆府衙署是再也回不去了,人生没有回头路。
吉郎中理了一下自己的跨袍衫,他很喜欢这身绯色,因为它能让旁人一眼就能明了自己的官品,然后迈开四方步,向右边走了过去。
沿着杨府的南门走出去数十丈后,便是宣阳坊内的南街,沿着南街一路向北走可以直抵北坊门,出了北坊门后便是平康坊的南门,沿着平康坊南街再往北走,便可以抵达平康坊的东北角的三曲之地了。
但吉郎中并没有选择这条距离最短的路线,抵达宣阳坊十字路口之后,他转头沿着东街向东坊门走去,这样的话,出了宣阳坊东坊门,沿着大路往北,到平康坊东北角再沿着坊墙往西走,从平康坊的北门进入也一样可以抵达三曲之地。
这样一来,虽然距离上远了不少,但一路上,他会经过杨铦、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的府邸,可以近距离感受一下这几家新贵的奢靡,从平康坊和东市中间穿过的时候,可以体会一下李相公宅邸的阴森和长安东市的繁华和烟火气息。然后在平康坊的东北角,往东可以看到至尊和贵妃所居住的兴庆宫那富丽堂皇的檐角,往西可以看到皇城那如巨山一般巍峨高耸的城墙,与此同时,与他仅为一墙之隔的三曲之地里则住着无数靠出卖色相、皮囊和伎艺为生的女子们。她们或为世世代代的贱民、乐工,或为边军战俘的妻女,或为被繁重赋税逼迫而不得不逃离的农户妻女,或为犯官的妻女。他们有的人在好几代之前就已经吃上了这碗饭,有的人在不久前还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有的人在不久前还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的人在不久前还在高门里呼奴使婢,颐指气使,如今都一样沦落到了暗无天日的境地之中,强作欢颜,日复一日的等着梦中的玉面郎君来将她们带离出这火坑。
在这个平康坊的东北角,目力所及之内,可以看到这个从三皇五帝以来最为强大的盛世的无上权势、威严和庄重、公正与无私、繁华与奢靡、卑贱与柔弱、无耻和黑暗、礼法与肉欲完美的融汇在一起。这个地方完美的体现了如今这个盛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吉郎中很喜欢这种感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到人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