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府南门走出,吉温抬头看了看天,已是昃景之时,日影西斜,越过重重高墙向南望去,终南山上晚霞绚烂,残红漫天,好一派江山如画。坊墙里人形稀少,归鸟盘旋于树梢之上,院墙内琴声悠悠,佳人娇笑之声随风飘散,坊墙外南腔北调、唐语胡音,问候之声,致谢之辞,爽朗入耳,好一个盛世人间。
从杨府南门向左望去,咸宁县廨高挑的檐角在夕阳映照下,在青天中泛着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很多年前,如今身着绯衣的吉温曾在此担任过县丞,那时候咸宁县还叫万年县。作为县丞,他负责整个长安城朱雀大街东边各坊区的巡查、缉盗等事宜,可谓皇城安危系于一身,职责十分重大。但在这皇亲国戚满街走,三品文官大员多如狗、高墙飞甍鳞次、朱门棨戟如林的长安城里,从七品上的县丞只能算是个芝麻大的小官,见谁都要点头哈腰、躬身行礼,稍有怠慢,轻则当面呵斥,重则马鞭从天而降,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若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主子,在这皇子说杀就杀,三品大员如走马灯一般轮换着的朝局里,主子发达时汤没有喝到多少,主子遭贬时却要连着一同倒大霉,也并不少见。至于县丞那微末的禄米和俸钱,在这米珠薪桂的长安城里,也仅够一家老小的日常的花费罢了,想多添置件好看的衣裳都是极不容易的。
好在如今总算是从泥坑里爬出来了,从七品上的县丞,到从五品上的户部郎中,足足升了四级,而且再也不用与这坊间的鸡鸣狗盗之徒打交道,再也不用干那些最为琐碎、烦心的脏事、杂事,甚至还可以学学那些文人墨客卖弄些文雅之事,总算活出了个人样。
咸宁县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的了,里面的差役早就就不知换了多少遍了,当年的同僚死的死,走的走,逃的逃,也剩不下多少熟面孔了,他如今才刚刚上路,追忆往昔这种功成名就之人喜欢干的事,对他而言还为时尚早。是的,户部郎中吉温才刚刚上路,虽然他已年近六旬,在大唐中枢也不过只是起步罢了。
作为一名曾经的不良人,吉郎中虽有大才,但他的出身并不好。他的伯父吉顼在则天皇帝时曾当过宰相,他的父亲吉琚却在突厥所立的南面可汗阎知微手下当过很短时间的官,虽说是被胁裹时的身不由己之举,这顶“伪官”的帽子却再也洗刷不掉了,如此一来,不仅让伯父吉顼因此而丢了官,还让吉温的仕途之路变得极为艰难。很多年以后,即便他凭过人的才干和政绩获得了太子文学薛嶷的赏识,并得以一窥天颜,至尊一句“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还是将他内心熊熊燃烧的心气直接浇灭了!
不良人,不良人又怎么了?说到底还不是为朝廷出力。长安城的安危,朝局的稳定,至尊能与娘子夜夜笙歌,林林总总,哪件事能离得开不良人的付出了?就说深受至尊信赖的这太子文学薛嶷吧,当初要不是他施以援手,早就被那小娘子及其同伙讹光了钱财。诸位贵人们个个高高在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专心干事的不良人们,临到头来竟然连一个机会都没有!
至于天家和朝廷,就干净了吗?就说至尊自己吧,当初诛韦逆、平太平公主之乱,杀得整个京城血流成河,死的人还少吗?废除皇后、赐死太子和亲王、杖杀大臣,抢自己儿子的王妃做自己的贵妃,这些事情,哪一样比不良人干净了,哪一样合乎圣人之言了?相比之下,不良人干的事,哪一件有这么脏了。
当然,吉侍郎是不会有怨恨之言的,毕竟,那是至尊,这些事情,他可以干,别人不能干,便是腹诽一句,也是十恶不赦之罪!
所以,他只能感慨道:“若得知己,便是终南山上的白额大虎,也不够某抓的!”这是气话,作为一名长安城里专司缉盗的下层官吏,他当然知道,老虎能不能缚住,不在于绳索是否牢靠,也不在于他的力气大小,实则在于贵人们的意愿罢了,欲做走狗而不得,是走狗的悲哀!
在蛰伏中,吉郎中终于等来了机会。
五年前,当李相公想彻查兵部銓官的贪腐事宜却无从入手时,他便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李相公的心腹之一京兆尹萧炅推荐给了李相公,以供其驱使。
这件事对他而言,实在太简单不过了,他都不屑于拿出什么手段,将两个证据确凿的家伙抓来,直接往死里一通打,也才打坏了三条笞鞭,满地的鲜血,绽开的皮肉和哀饶的惨叫,便让那些旁观的兵部官员们个个胆战心惊、屎尿横流,当场认罪伏法!仅此一举,便让他得了李相公的青睐。
再后来,在李相公四年前扳倒太子的内兄刑部尚书韦坚、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一案,以及太子良娣之父赞善大夫杜有邻、著作郎王曾、左骁卫兵曹柳等人一案中,他更是出了大力气,到了三年前,李相公扳倒御史中丞杨慎矜一案中,他巧施计谋,让该案的核心证人术士史敬忠乖乖认罪伏法,成为了破案的关键,实现了他当年得一知己即可绑缚南山白额虎的誓言,也顺利的从光德坊的京兆府衙署迁入了皇城当值。
不过走酷吏一途,要想升迁势必要得罪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乃是自古以来便悬挂在他们这些人头顶上的一把尖刀。当年父亲教授他们几人时,问道该如何自保,有回答说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也有说要仿效那范蠡功成之后泛舟于江海之间的,唯独他哈哈大笑道:“天下归一,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文书一到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再说了,真要躲到深山老林中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走这条路呢,做个平民百姓岂不更自在?”那该如何自保呢?他的方法也很简单:“飞鸟尽灭,狡兔死绝,那就仿效那些逐水草而居的胡人,换一个有飞鸟、有狡兔的地方好了!”